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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流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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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湄水春波(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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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2 05:49 | 只看该作者
90# 流戈
      三
  原来就在晚饭前不久,三中队的二妹子何春玲倒在了宿舍后面的山坡上。她喝下了许多大茶藤熬的毒水自杀身亡了。她全家五口人都在城里被专了政。料想自己也逃不脱厄运,干脆死了免得再受凌辱。有人说用大粪汤灌可以让她把喝下去的毒水吐出来,于是人们便到厕所舀来粪汤往下灌,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她是等到毒性发作后才离开宿舍朝房后的山坡上去的。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不但不答应,连头也不回。大家觉得她那样子太反常,等回到宿舍才发现她的锑锅里竟然煲的大茶藤。那东西学名勾吻,毒性实在太大,她喝下去的时间又太长了,根本无法抢救。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刚从彩霞山上袭过。阴森恐怖的怪风吼叫着从那两派争斗时砸碎了玻璃的窗口卷了进来。扑灭了那盏用旧墨水瓶改做的小煤油灯,灯瓶打翻在地上摔得粉碎。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借着闪电余光还能看一眼外面被渐渐远去的雷声震得瑟瑟发抖的山梁。
    再次被打成“阶级异己份子”的李庆军正和衣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的睡意。他还在想着他的韩志梅。自从上次领着志梅回了一趟柳田铜矿,回来后俩个人就又被宣布为“专政对象”。董启芳从此对李庆军再也不抱任何幻想。韩志梅第二天被几个持枪民兵找去问话就一直没有回来。离原定七一举行婚礼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韩志梅却从此失踪了。从那以后李庆军就再也打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他问过了所有可以问的人,都回答说没见过她,不知道。好象是突然间就从大家的眼皮底下蒸发了。李庆军心里掠出了可怕的不详之兆,他猜想准是被人暗害了。此时的李庆军心里十分懊悔,他深深地责备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让韩志梅再回到这茶场来,明知道董启芳不会轻易放过她。
    此后,李庆军的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他好象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他变得呆呆地,跟谁也不打招呼、不说一句话。饭吃得越来越少,每顿饭都跟逼他吞咽最难吃的药丸一般。他现在瘦得脱了相,不细瞅简直认不出来。
    梁金瑞显然也没睡着,还在不停地唉声叹气。他感叹人生苦短、前途渺茫。陈凤莲还是个武装民兵,董启芳那些人给她规定了纪律,不准她再和李庆军、梁金瑞这几个人私下接触。李庆军都被折磨成如今这付模样,更没有谁再来对他进行安慰和鼓励。他感到自己快要跨啦。近来脾气也越发暴躁。昨天晚上的批斗会上,他跟那些造反派对骂了起来,结果吃了大亏,被人家几个人按住一顿暴打,半天也爬不起来。人家认定他是抗拒改造的现行反革命,决不会对他善罢甘休的。
    想到吴国强的惨死,李庆军就意识到自己恐怕也难幸免。不但吴国强是自己要好的伙伴,而且他父亲吴建民去年领着刑侦人员和法医到彩霞山老林子里去勘验一起烧炭的山民意外死亡现场时,自己也跟了去,当了个义务向导。而在批斗会上逼问吴国强交代他父亲组织的“暗杀队黑会,”分明就是指的他父亲那次彩霞山之行。那岂不等于说自己也参与了什么“暗杀队黑会”。
    县公安局刑侦科长吴建民,因他对当前的许多做法执有不同的意见,在“砸烂公检法”时就成了重点打击对象。欲除之,必先冠以该除之罪。但李庆军知道,所谓的“暗杀队黑会”覃玉峰并没有去呀!难道所有后来去搞副业的人都要受牵连?看来这恶人当道,无法无天。往后若是``````。
    “李庆军、梁金瑞,都给我滚出来!”随着咣荡一声响,就在房门被踹开的当儿,有人在门外高声吆喝。紧接着哗啦哗啦的拉枪栓声,好几道手电光柱同时射了进来。
    李庆军已料到有此一劫。一切抗争都无济于事,只得穿鞋下地任他们摆布。谁知还没等他把鞋穿到脚上,立即光着脚被几个凶神恶煞推了出去。
  梁金瑞被冲进来的另外几个人从床上掀翻在地,然后也被拖到门外。史占海吩咐:“都绑上,绑紧点儿”他俩马上被按倒在地上用脚踩住,早有人拿过棕绳来先套住了两只胳膊和脖子,几个人扯住绳头一起使劲,反绑着捆了个结结实实,如同捆粽子一般。紧接着他俩又被从地上拖了起来,连踢带打一直拖到外面干校的大牛栏里。脚离地面一尺有余吊在了牛栏的大梁上。
  这是一座泥砖垒墙,青瓦盖顶的筒子型牛栏,一共是四大间。当头的一间从房山墙上开着一扇门,进门是一条直通里面牛栏的走廊,走廊两侧用泥砖砌成一米来搞的半截间壁墙。那间壁出来的空间左边存放着犁耙、插秧盆、粪桶、粪箕、喷雾器等杂七杂八的农具,右边原来是存放化肥的地方,如今化肥已经用完,地方虽然空着,仍有些许的氨气味儿散发出来。混合着里面牛粪尿的臭味,尽管无法使用那些不至于令人作呕的词汇来形容,总还可以为那些无家可归的蚊蝇提供一个理想的乐园。
    捆在身上的新棕绳被浇了水,立刻紧缩得勒开了胳膊上的皮肤坎进肉里。那滋味肯定不好受,不信你就去试试!李庆军开始还觉得胳膊撕裂般的疼痛,头上身上冷汗直冒。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觉得眼前便一片模糊,继而是不断闪烁的金星。漫漫地大脑中所有的意识都开始消退。他也弄不清自己是否还活着。有人胡说八道,说啥活着就比死了强。那时候说这话若被李庆军听见了,至少赏你俩耳雷子!哦。不会的,他那两条胳膊还绑着呢,一时半会儿还腾不出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庆军又恢复了疼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他:他依然活着。阎王爷看他身上榨不出多少油水,一脚把他踹了回来。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睁开了被汗水笼罩得模糊不堪的眼睛,朦胧中发现有几个人围在他的身旁。他还发现,他已经被人从梁上放了下来,他的脚踩到了下面的牛屎。牛栏里没有灯,只有手电光柱照着他的脸。他没法看清身边有几个人,但他可以在黑夜里辨别出他们那野蛮粗鲁的喘息声。
    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刺进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强光刺得再也不敢往开睁。只听对面那人恶狠狠地问到:
    “老实交代,你参加了什么反动组织?”
    “反——?没有啊,我没参加过反动组织!”李庆军勉强张开干渴欲裂的嘴唇,异常艰难地回答着。他听出了站在面前问话的是余新贵。
    “扑、扑,”两记使尽全身力气打过来的重拳击中了李庆军的上腹部,分明是想一举把他的肝脏击碎。他似乎又恢复了先前被吊着时那种一切都已不存在了的感觉,剩下的只有这飞速旋转着的漆黑的夜。这样也许会好些,不再有太大的痛苦。李庆军在想,原来死亡并不怎么可怕,凶残的血光之后是永久的宁静和安祥``````
但是,打手们并不想让李庆军享受太多的宁静和安祥,很快就又把他弄回到现实的痛苦中。李庆军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已被泼来的凉水浸透了,而且眼前的这个地方也不是先前的牛栏,而是在一所教室里。头上悬着明晃晃的一盏大气灯。那惨白刺眼的光把这教室照得阴森异常,象是阴曹地府阎君住的地方。汽灯光下,近处那一张张过去曾非常熟悉而亲切的面孔,此时也都变成了牛头马面和无常。他们有的咬牙切齿,有的振臂高呼。一阵阵狂喊打那儿传了过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打死他,打死他!”
稍远的地方,众多的人面色蜡黄,浑身颤抖,两只脚不由自主地慢慢往后退着,退到那灯光很暗的地方。有的干脆转过身去,偷偷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继续欣赏前边那激动人心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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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2 05:50 | 只看该作者
91# 流戈

    随即,教室里一阵骚动。史占海、余新贵两个人拖着已经皮开肉绽,浑身是血的黄家贵走出了教室。手持步枪、木棒的曾耀明和金荣枝也随后跟了上去。在几个背着步枪、拿着手电照亮的人簇拥下直朝东面不远处的水沟走了过去。教室外一路传来黄家贵那凄厉的喊叫:
“毛主席呀,冤枉啊!我真的不是反革命``````”
    教室里暂时沉静下来。董启芳瞪大她那两只血红的眼睛瞅着李庆军和梁金瑞说:
    “你们看见了吧,黄家贵不老实交代问题,自绝于人民了。你俩若再不老实,也跟他一样下场。”此时的董启芳俨然就是阴曹地府的判官,她的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她在琢磨:你们这两个不识抬举的东西,终于也落到了我的手里。这是你们咎由自取,咱们可要新帐老帐一起算了。她这个刚来茶场还不满十八周岁的天真热情的小姑娘,不到三年时间就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面对曾经像亲哥哥那样帮助她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培养她、把她一手扶上中队长和团支部书记的李庆军,她如今竟是欲置其死地而后快。
    不到十分钟,史占海一伙人兴高采烈地回来啦。似乎刚刚完成一项了不起的丰功伟绩,手中的木棒沾满了鲜血和脑浆,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董启芳指着李庆军和梁金瑞对他们又下了命令:“带他俩去参观参观。”
    于是,李庆军和梁金瑞又被几个打手揪了起来拖出了教室。有人用手电光照着路,把他俩弄到山冲边上黄家贵的尸体旁,七手八脚按跪在地上。
    手电光照处,黄家贵的双臂仍被紧紧地反绑着。身体往左扑倒在山冲边上。两腿弯曲仍然是跪着的姿势。他的右后脑被人用镐把砸开碗口大的窟窿,血和脑浆喷了一地。一股极浓的血腥味儿直冲进李庆军和梁金瑞的鼻子里。
    李庆军对眼前的惨状着实再也看不下去。可怜的黄家贵自从来到茶场就没得过好。当了几年被管制的四类分子,致死也没能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李庆军想把眼睛闭上,可是史占海却按住他的脖子强迫说:“多看几眼,好知道自己死后是个啥摸样。”
     “参观”结束后,李庆军和梁金瑞又被弄回到牛栏里,丢在牛粪堆上喂蚊子。若在以往,,偶尔蚊帐没关严钻进几只蚊子,李庆军肯定没法安下心来睡觉。不但是怕被吸走身上的血。最难忍的是被蚊虫叮咬处的奇痒。而如今,皮肉的痛苦和心灵的巨创早已超过了蚊子叮咬痛苦的千百倍。任成千上万的蚊子整夜在身上轮番攻击,似乎都已不再有什么感觉。身旁不远处传来梁金瑞微弱的呻吟。由于被批斗时公然反驳,魔鬼们对他下了死手。他的伤不轻。李庆军本想强忍着不让自己也发出这种痛苦不堪的表示,但他终于忍不住了,不知不觉中也发出了低沉的亨亨声。
    这回牛栏里挂上了一盏马灯,以便看守们随时可以观察绑在里间的人的一举一动。看守的两个小时一换班。打头一斑的看守可能在先前的批斗会上过于激昂,此刻却感到了疲惫,只顾抱着枪依在椅背上喘息养神。谁都懒得到里间来。或者他们明知里间绑着的人根本就是两个遭了暗算的倒霉蛋,所谓的“暗杀队”纯属子虚乌有。出于一种人道的同情,也不愿再给他俩增添痛苦。但是凌晨三点半来接班的曾耀明可是养足了精神,百无聊赖闲得浑身难受。可能他爹造他的时候错用了猴种,生就的猴头疤像就喜欢人前出风头。偏赶这些天没遇上什么露脸的事儿,憋得他就跟犯了大烟瘾差不多。于是,他一接班就先拎着大枪闯进里间,朝李庆军和梁金瑞的屁股上每人打了三枪托。嘴里斥道:“乱哼哼什么?要唱歌就好好唱,我给你们打拍子来了!”
    李庆军和梁金瑞强忍住疼痛,停止了呻吟。
    曾耀明此刻正在兴头上,转磨磨琢磨着弄点儿什么新花样。他回头看见外间墙边立着一把扫笊,肚子里马上又冒出来一个鬼主意。他扭头回到外间把枪靠在墙根上,顺手从那把大扫笊上抽出两条竹稍来,再到里间朝着李庆军和梁金瑞没头没脑地乱抽了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屌你婆姥,冇喊你唱你偏要乱唱,吵得老子没法睡觉。要你们唱了又都装哑巴,纯心跟老子过不去怎地?”直到他抽累了,才扔下竹稍,回头跟同他一起值班的小顺儿说:“把他俩绳子紧一紧,吊起来!”小顺儿可不愿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中学读书时他就佩服李庆军。他打量了李庆军一眼,装做没法下手的样子对曾耀明说:“你看他俩身上那绳子,尽是稀牛屎,还不弄咱俩一身!”
    曾耀明这才作罢,悻悻地朝外间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史占海陪着董启芳来到了牛栏外。领着民兵把另外几个“老犯”也押进了牛栏。其中有个叫吴为民的,他因私下里跟人说了几句替吴国强辩白的话,惹恼了董启芳。为了杀鸡给猴看,镇一镇那些跟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就把吴为民也关了进来。他不挨批斗也不用绳子捆,每天老实呆着,给这些“老犯”们做两顿饭,算是个狱厨吧。其余那几个人是陈彦明、曾凡利和马玉玲几个人。他们原来都是分开关着的,另外还有一个黎明亮,昨天早上接通知送区里去了。
    董启芳吩咐:让吴为民去做饭,并让史占海替下曾耀明。她在门口外边探头往里瞅了瞅,没有进门。然后就和曾耀明等人一起走了。
    挨到吴为民把饭做好端了来,史占海叫他去把“老犯”们身上的绳子都松一松,让他们能伸出手来自己吃饭。
    饭照样得由吴为民先分到各人的饭盒里。菜则只有几块咸罗卜。
吃饭的时候,李庆军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完全失去了活动功能,两只手没有任何知觉,就象是安插在自己身上的假肢。这一惊非同小可,莫不是已成了废人?他想试着慢慢活动一下,以为就象平时胳膊被压麻了那样,呆一会儿就会恢复过来。等了十多分钟仍然不行,他感到绝望了。再看那几个难友,都跟自己一个样。只能用两只胳膊夹着饭盒,把嘴伸进去吃。梁金瑞更惨,一直躺在昨晚上呆的那个地方,根本没有能力过来吃饭。
    李庆军惊呆了。他无心再去光顾盒里的饭菜。他此时肚子里的感觉不是饥饿,而是被一种难以言状的苦楚所折磨而产生的阵阵痉挛。体内的汗水大概已经流干了,直觉得奇渴难忍。他艰难地朝看守小顺子提出了喝水的要求。
    外间有一只锑桶里盛着半桶凉水,是吴为民打来给“老犯”们饮用的。里面还有一只长柄的木瓢,小顺子用那只木瓢舀了半瓢凉水,刚要给李庆军送过去,冷不防史占海一把将瓢抢了过去,把里边的水泼到地上。然后拿着这只瓢到门外屋檐下的臭水沟里舀了大半瓢那黑绿色的有点象是大粪汤一样的脏水。他一手端着这瓢脏水装着非常和善的样子,笑嘻嘻地朝李庆军走了过来。那水散发着恶臭,里面无数的小虫子还在不停地上下翻滚游动着。 史占海边走边说:“想喝水不是?我今天也学学雷锋,服务上门啦!”说着就把瓢递到了李庆军的嘴边。
李庆军感到一阵剧烈地恶心,忙把头扭向另一边,紧紧地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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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流戈
第二十六章、为了爱的背叛
                           一
“冇要客气吗,场长大人。这都是我们当部下的应该尽心的。”史占海面露凶光,左手揪住李庆军的头发使劲儿往后拉,强迫他把头仰起来,右手拿着那瓢臭水对着他的嘴往下倒。仍在说着讥讽话。
    李庆军咬紧了牙关,闭严了双唇,不让那臭水进到自己嘴里。然而,随着呼吸,那臭水呛进了鼻孔。呛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来,难免就有那脏水点儿溅到了史占海的身上。史占海怒不可遏,把木瓢扔出去老远,伸出巴掌在李庆军脸上左右开弓搧了起来。李庆军的鼻孔和嘴角在一起往外淌着血。若不是李宗琦突然走了来,史占海还不能住手。李宗琦制止了史占海,他漫步走到李庆军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故作关切地问:“你吃了饭没有?”
    李庆军轻轻地摇了摇头,毕竟李宗琦在他眼里的印象要比董启芳她们好得多。他从不在批斗行凶的场合露面。
    “咳,你这是何苦呢?”李宗琦仍是那副同情关切的眼神瞅着李庆军,他还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庆军对李宗琦多少还有点信任,他说:“李主任,你们应该调查清楚,我们绝没有参加过什么暗杀队呀!”
    李宗琦回头朝外间扫视了一遍,主任来了,喽罗们早已退了出去。他压低了声音对李庆军埋怨道:“糊涂!这点儿脑筋也转不过来?若真有这码事,你脑袋还不早就搬家了!”
    “那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呀?”
“这可就得问问你自己了,郑部长早就劝过你,你不听啊。现在你知道吃苦头了吧!你知道我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想挽救你吗?常人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可你却像粪塘里的石头一样顽固不化。看样你真是让封资修那一套给毁掉了”
    几次批斗会下来,李庆军被打得半死不活。梁金瑞的内伤更加严重。有人对他下了死手。那天陈彦明在批斗会上没挺过来,难友们去掩埋他时,已经不能行走的梁金瑞也被拖去“参观”。往回来时,史占海冷笑着说:“走不动干脆顺便埋了算了,反正也就是早晚的事情。”当时还是“革命群众”的陈凤莲不顾一切地跑上去,背起梁金瑞就往回走。李庆军看见陈凤莲真是累得不行,刚想上前去帮忙,冷不妨被史占海一脚踢了个跟斗,恶狠狠地骂到:“屌你妈地,还逞能,早晚跟那几个一样收拾!”
    为这事,陈凤莲被从武装民兵里除了名。不过她是工人出身,又是军属,史占海多少怕她三分,没敢把她怎么样。只说她丧失阶级觉悟,脱化变质罢了。反正那个梁金瑞已经是活不长了,陈凤莲她那是鬼迷心窍,撞倒南墙不肯回头,有钱难买愿意,死活就由她去吧!
陈凤莲每天都到牛栏来为梁金瑞擦洗伤口,换药喂粥。梁金瑞的嗓子批斗时被辣椒水烧坏了,咽不下饭,只能靠陈凤莲煮些稀粥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有时候凤莲还想法弄些奶粉冲给他喝。梁金瑞和李庆军一样,都是“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等着执行的死囚犯,说不准哪会儿就要“拉出去”。因此,他十二分地不忍心再连累陈凤莲。他想劝陈凤莲不要再到这牛栏来。但陈凤莲不许他说这种话。陈凤莲本性死心眼儿,早就打定了主意:梁金瑞活一天,他就照料一天。金瑞若是去了,她也陪着去。看到梁金瑞折磨成如今这个样子,她的心碎了。但在梁金瑞跟前,她仍然极力控制着,强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掉出来。她把对梁金瑞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这无声的关怀照料之中,顶着比仙人峰还重的压力,冒着惹火焚身的危险,承受着种种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面对非人的血腥残害,她,一个二十二岁的弱女子,勇敢地面对着死亡。梁金瑞从她深情的眼神中看到了坚贞不喻的决心。虽然他也感到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无法再陪伴着凤莲生活下去,但有了凤莲对他的这份爱,他也觉得自己并没白来人间走一回。他甚至在为李庆军失去了韩志梅而感到遗憾和惋惜。
    看到陈风莲,李庆军不由得想起了他的韩志梅。此时此刻,他最惦记的是他的韩志梅,多么想见她一面,满肚子的话要对她诉说。有规定,李庆军和他身边不停地甩动着尾巴驱赶蚊蝇的几头大水牛一样,是不准跟除了专政队以外的人随便说话的。但他哪怕是再看上志梅一眼,或者只在一起坐上三五分钟。只要他能够感受得到她的心还和自己的心一样在跳动着,这就够了,死也知足了。已经好几个月,再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如今伴着李庆军的只有这牛粪尿的恶臭和难友们痛苦的呻吟。那几头很久不曾干活却反而掉了膘的瘦水牛趴在那儿悠闲自得地来回糯动着嘴巴,细细地反诌。这些家伙,只知道混吃等死,从来不晓得什么叫痛苦。李庆军这时突然体会到:人不如牛!牛每天都有人牵出去放牧、干活,而他们这些失去了自由的人却只能被用绳子捆在这里等死。若能就死也还罢了,可是人家还没有折磨够,不肯让你痛快死。
    李庆军试图向陈凤莲打听韩志梅的消息,刚一张嘴,一句话还没等说完就重重地挨了一枪托:“吊你婆老,没经过允许谁让你说话?再冇老实把你舌头割下来!”
    那帮恶煞当然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只要他们觉得好玩、开心,割你舌头也用不了费多少事。不过这时候李庆军已经不那么在乎舌头。“狗头”都要搬家了,哪还顾得上舌头?但是,突然间他觉察到不该连累陈凤莲,只得作罢。临死前想要再见韩志梅一面,看来是办不到了,李庆军这时候已经确信,韩志梅肯定是已经先他而去了。也许她还在奈何桥上等着自己。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快死,别让韩志梅等得太苦。既然已经有过约定,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照样应该结伴同行。
    说起来这些都是后话了。事有凑巧,董启芳、史占海那帮人那天从区里开会回来,按着支左办的指令,他们已经和山下村里的专政队商量好了:一不做二不休,准备把山上剩下的十几名“老犯”斩草除根免留后患。象这样较大规模的行动,山上专政队人手少,还难保有暗中通敌的人。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外援。时间就定在晚上十点开始。真可谓人算不如天算,下午的倾盆暴雨直到深夜未停,彩霞山愤怒了。咆哮的山洪飞泄直下,把茶场和农技校团团围住。进山的路早被封死,山下的专政队员上不了山,董启芳他们也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惊恐一片。却让这帮难友们跺过了一劫。而就在这个晚上,军分区紧急命令:“立即刹住私自行凶杀人的现象,否则追究人武部领导的责任!”
话分两头,且说先前暗中跟随李庆军到柳田铜矿去看望庆军妈妈郭淑珍的韩志梅,后来和李庆军一起回了彩霞山的知青茶场,她和李庆军的假“分手”从此也不再是一个秘密。因为这件事,董启芳把肚子里的肠子都悔成了烂膛鸡粑粑的颜色。就像自己给自己喂了一把绿苍蝇,一口恶气上不来,脊背上鼓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痈毒疔疮,疼得她这功夫才想起了爹和娘。从小到大二十一年,根正苗红的她一直是被人捧着过来的,谁不拿她高看一眼?如今却是偷鸡不成倒搭了一碗米。
“量小非君子,无毒——”咱们彩霞山上的这位女丈夫岂可任人这般戏弄?你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也要在一起,她可以让你们相亲不得反成仇,生不如死两分离。往下的一切,将都会按照董副主任导演的剧情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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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志梅被两个民兵带去“交代问题”,当晚就离开了彩霞山,被转移到莫圩区武装部,单独安排在一间像是平时用作值班室的房子里。这间房子不大,靠窗摆放着一张很旧的,许多地方都掉了漆的办公桌。办公桌后面铺着一张床,床上铺着一领扁草席。除此之外,这房间里再无别的东西。韩志梅好生奇怪:她今天到了这里,既没挨打,也没挨骂,还可以坐在床上休息。房门没有上锁,门外有民兵站岗,告诉她不许离开房间,有事要先喊报告。
董副主任给她送来一沓信纸、一支钢笔,要她写如何与国外的伯父联系,伙同她母亲和李庆军、梁金瑞、吴国强、覃玉峰等人,企图逃往国外,叛国投敌的交代材料,并且对她说:“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们犯罪的可靠的证据,之所以还给你提供一个这样的主动坦白交代的机会,是我们还想挽救你,不想把你和他们一起消灭。在场里,李庆军的爪牙很多,你若坦白交代了恐怕会对你不利,到了这里你尽管放心,我们绝对保证你的安全。”
“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二年多都没给我大伯写过信了,哪来的企图外逃这回事?”韩志梅从床边站了起来,两眼怒视着董启芳,当即进行了反驳。
董启芳冷笑着接着说:“你没写不等于别人也没写,有关部门已经查获了国外敌特机关寄给你们的活动经费,我们今天也在梁金瑞那儿搜出了你们与国外敌特分子进行联系的电台,你想抵赖是无济于事的。也许你是上了李庆军的当,被他暗中利用了。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但你必须得把事情说清楚,不能再有任何的隐瞒,不抱任何侥幸心理。彻底地坦白交代,坚决反戈一击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这可真是“和尚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伯父寄给自己的零花钱在董启芳嘴里成了“敌特活动经费”,梁金瑞自装的收音机也成了“联系电台”,这分明是十足的强盗逻辑!董启芳最后那句话更是让韩志梅豁然警醒:原来她玩的这一步棋,都是冲着李庆军来的。对于这方面,尽管心里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必要的时候,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心爱的人。但她没有料到,董启芳,这个一同从城里下乡来到彩霞山开荒种茶的知青战友、朝夕相处,亲如姐妹的伙伴,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卑鄙无耻、凶狠歹毒的恶棍?她心中的那份权力和欲望竟会让她不惜颠倒黑白嫁祸于同类!人与魔鬼难道只是一念之差的区别?
“该说的话我可都跟你说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先不写,好好考虑一下。我还有事,明天再来听你回话。”董启芳也明白自己现在多说无益,反而会增加对方的反感和戒备心。于是,她扔下这句话便转身出门去了。
本来韩志梅就没有什么要坦白交代的问题,她也无需再考虑在桌面上的那沓信纸上写些什么。董启芳刚走,她就从那沓信纸上撕下几页用手揉成一团,冲着门外喊道:“报告,我要上厕所!”
院里站岗的民兵闻声答道:“你等一会儿,我去找个女的过来!”还没等他转身,恰巧史占海从外边走了进来,高声问道:“什么事,找女的来干什么?”
“她要上厕所,我找个女的来陪她去》”站岗的民兵回答。史占海走到跟前,推开门进到屋里对韩志梅说:“你就再坚持一会儿,再过半个小时就换咱们自己的岗哨了,我安排了女的来陪你。不管怎么说,我和你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有我在这儿,他们不敢难为你。”
“你还能不能讲点儿人道,总不能让我把屎尿撒在裤子里。不行我可就要在这屋里方便啦,你先给我出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韩志梅也顾不得人前难为情。
“别,别吗!厕所离这太远,你若是小便,干脆就上这屋后东头的墙角,给你手电你自己去好啦。”史占海赶紧把手电筒递给她,指给她去的路线。
“这——?”站岗的民兵跟去不是,不跟去也不是,左右为难。史占海笑着对他说:“放心,她又不是坏人,这事由我负责,到这儿来主要是出于对她的安全考虑。”
“那她是......?”
“她是我女朋友,来帮我们提供材料的,这回明白了吧?”
站岗的民兵“哦”了一声,他在问自己:我明白了吗?我好像更加糊涂了。女朋友 ?有这样的女朋友吗?领导上明明说:被拿枪看管的都是阶级敌人!可是眼前这位姓史的的确又是她们的队长,他的话又不能不听。
不大一会儿,韩志梅回来了,可她进屋把桌子上的信纸撕下一半卷在手里,转身出门还要走,史占海奇怪地问她:“你这还要去做什么?”
韩志梅边走边甩给他一句话:“女人的事,男人少打听那么多!”
别看史占海凑合着也活了二十多岁,他还真就不知道这“女人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敢当面刨根抠底问个究竟,却悄悄地尾随韩志梅拐到屋后,躲在暗处偷窥。谁知这一看不打紧,却把他吓得这一宿都没睡好觉。第二天早上赶紧向董启芳汇报:“韩志梅那个女人我可不敢要,不知她得的什么怪病,那个地方直往外淌血。”
董启芳一听笑昏过去好几回,心里骂道:“你爹当初真该把你甩到南墙喂苍蝇,整出来你他妈的这头蠢驴才真的有病!有空回家问你姐去,免得以后跟老婆传宗接代还得要人教。”最后,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这才低声嘱咐史占海:“这事你不要再跟别人说,偷着给韩志梅弄两卷卫生纸就是了,女人每个月都有这么一回麻烦事的。你就好生关照点。等她过了这几天,你就要想法征服她。女人嘛,谁跟她睡她就跟谁好。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想不从她也得从了。”说到这儿,董启芳脸上也泛起了一片红晕。虽然她早已经是个过来人,但毕竟还没有结过婚,仍旧冒名顶替着处女的身份。
得到领导的点拨,史占海的脑瓜子也算开了窍。原先只想有个女人搂着睡觉舒坦,不曾想女人还有这许多麻烦。麻烦就麻烦吧,有了顶头上司的周到安排与支持,史占海有信心、有能力完成征服韩志梅的光荣任务,一定要把她这颗生米做成熟饭。董启芳告诉他要偷着去买卫生纸。为什么要偷着买呢?他猜想可能是卫生纸这东西就是听别人说过的叫做什么“走私”,连革委主任都只能私下里偷着买,他就更不敢公开造次了。
一个星期以后,史占海终于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征服”任务。韩志梅在被带到县城后就被关押在自己的家里。史占海当面告诉她,群众专政委员会已经决定要处死她妈妈。但答应了史占海一个条件:如果娶她做老婆。这样他可以保住她老娘一条性命。否则就要立即把她妈拉出去专政。
“能给我点儿时间考虑一下吗?”韩志梅提出了一个要求。
“考虑可以,但现在你得先让我干一回”史占海面露淫相,说着就扑上来要扒韩志梅的裤子。
“啪”的一声,韩志梅一巴掌狠狠地搧在了史占海的脸上:“住手!你要强迫动硬的,我豁出来跟你拼了!”事到如今,韩志梅见到已经没有了退路,便抱定了以死相拼的决心。
“那你想要怎么样?”史占海用手捂着挨打的脸停了手,他并不想弄个鸡飞蛋打,况且他还有董启芳交代下来的任务,于是只好先把手松开。
“要想我依了你,除非你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要见李庆军。”
“这不可能,我根本办不到。你要嫁给我,你妈就是我的丈母娘,我也有理由保她。可是李庆军,那是阎王点了名的人。上头已经通知我等一会儿就回去抓他,他活不过今天晚上了。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难道还要跟他去陪葬吗?”
“如果你们要杀李庆军,那就连我一起杀,我就是要和他一起陪葬。人生一世,早死晚死都是死。你若再逼我,我现在就死给你看!”韩志梅说着,回头就朝着墙上撞了过去,却又被史占海使劲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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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2 05:5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流戈 于 2011-9-22 05:57 编辑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死心眼?男人你嫁谁都是陪睡觉,就他姓李的那玩意儿才能合你心?我其实也不是不想答应你的条件,只是这件事情我说了不顶用。不过,你现在跟我睡一回我也不白睡,我答应你尽最大的能力去保李庆军不死,这样还不行吗?”
“我告诉你史占海,我的身子本来是属于李庆军的。如果李庆军被你们害死了,我的身子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今天是用自己的身子和你做了一场交易。只要李庆军还活着,我可以给你当老婆。即使我的身子被你占有了,但我的心已经死了,你永远得不到我活着的心。如果哪天你反悔了,还要加害李庆军,那就是我和你的死期。”
为了妈妈,为了李庆军,韩志梅被迫当了史占海的老婆。按照韩志梅的要求:没有婚礼仪式,没有欢乐,也不全部办理法定的登记手续。她感到这是在与这个世界诀别,只有心底里的仇恨与悲伤。山岚在呜咽,神女溪在流泪,林中的百灵鸟儿也不再歌唱。彩霞山上那朵曾经鲜艳夺目的金菜花从此凋零了,枯萎了。
......
事情到此还只是个开始,董启芳绝不是只想给史占海弄个老婆.她接下来派给史占海的任务是必须尽快地把韩志梅的肚子搞大,以便在恰当的时机把她弄回茶场,当着李庆军的面“亮相”。她还要让韩志梅去对李庆军进行羞辱,激起他的愤怒。董启芳把这看成她最得意的杰作,她不能让韩志梅从此成为一具会喘气的皮囊,她要让韩志梅的心活起来,并且承受一辈子的折磨。想死?没门!哪能这么轻易便宜了她!董郎中堪称举世良医,她如今开出的是一副能使心脏起死复生的偏方。她还要让李庆军和韩志梅反目成仇,让他们受到感情的戏弄,心灵的折磨。
母爱是女人的天性,为了爱情牺牲了自己的韩志梅,她的心的确已经死了,她分明成了一个植物人,除了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对现实世界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史占海除了可以在她身上发泄兽欲,再也得不到任何其他东西。但自从她的肚子里开始孕育了另外一个小生命,她的那颗死了的心也被渐渐激活,也重新跳动起来了。母爱的伟大在于她的无私无己,她从不考虑肚子里的小生命的出现是否合情合理,她只知道倾尽全力为之付出、付出、再付出!肚子一天天地隆了起来。为了这个即将来到人世间的这个小生命,韩志梅逼迫自己忘记了所有的耻辱、痛苦和不幸,终于答应了正式嫁给这个小生命的父亲。从此,韩志梅这个名字也逐渐被“史占海老婆”所取代。
有了老公名分的史占海,为了充分行使老公对老婆的占有和统治,便按照董启芳教给他的方法要求韩志梅必须用实际行动来证实她绝对没有再和李庆军藕断丝连。这一招非常有效,不但让李庆军与韩志梅情断义绝,还让董启芳终于吐出了积闷在心里头的那口恶气,报了一箭之仇。
    那年头什么事情都跟刮风一样。开始时“群众专政”的十二级台风一刮,遍地血雨腥风,月亮也刮到太平洋去了。后来时间一长,大概是有损于那些上层“文明使者”的形象吧,于是便改换了套路。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了,茶场革委会打外面搬回一套“给出路的政策。结果,李庆军这些”老犯“们的死刑又改成了活刑,从“死有余辜”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当然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进化。
    谢谢上苍!总算“自由”了。虽然说紧接着而来的是超负荷的牛马般的自由,是棍棒加拳脚的自由,但这比起那当作死囚牢的牛拦的日日夜夜来,真不知好了多少倍。出到外面,大自然恩赐的阳光和空气还是可以随意享受的。李庆军已有一个多月没晒过太阳。刚一出来,对那强烈的紫外线一时很难适应,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细的小缝还是被那强烈的光线刺得非常痛。
提前打好的建房地基不合造反派们的胃口。难友们被派去满沟坡找大石头重打地基,为准备结婚的造反派们建造新房。因为胳膊长时间被绳索捆绑太紧,血脉不能流通,双手都已残废。但肩膀和双腿还是好的,还可以干活。李庆军整天和大家一起去抬石块。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这仍是在建设家园。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和韩志梅的未来。他总盼望着还能出现奇迹,他的志梅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他的身边。
    黎明亮从区里回来啦,他给难友们带回了福音:他母亲是个瑶族人,他丛他外公那儿弄到了秘方,可以让大家残废的双手起死回生。原来,黎明亮是莫圩区武装部长程四龙的表内弟。程四龙在他老婆的百般哀求下,设法把黎明亮从茶场弄到区里来“交代问题”。其实是暂时保护了起来,为他提供了一个避难所。让他在区里干些零杂活。黎明亮的外公是个瑶族小有名气的跌打郎中,只一副中草药就让黎明亮的双手恢复了活动能力。他听黎明亮讲述他那帮难友们的遭遇后十分同情,便把祖传秘方和用法告诉了黎明亮。嘱咐他说:“方内草药彩霞山上有的是,到处可以采到,不用花钱买。我只挑你们不认识的给你拿几个样品。只是有一样:瑶家的药方和用法本来是不外传的。你可以采回来弄好为你那些同伴疗伤,但任谁问起也不准说是我给开的方。”
    那方内草药如今我都还记得几味,有什么大郎伞小郎伞、漫天星穿破石抻斤藤松斤藤什么的。可惜记得不全。读者切勿乱用,现在外面抓诈骗犯抓得正凶!
    难友们很快照单把这些草药采集齐全。按照黎明亮他外公教给的方法炮制好了。大家都只服了一副,半夜便觉得胳膊疼痛难忍。待到天明,双手已经能够活动了。剩下的便要靠自己漫漫调养。难友们十分敬仰和感激那位老郎中。过后许多年,直到他去世前,难友们每年都买好了礼物前去看望他。
梁金瑞的伤势愈加沉重,发烧、咳嗽、大小便也不能自理。在阵阵昏迷的间隙里总是不住地呻吟。为了帮他请医弄药,陈凤莲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但是,替他诊过病的医生却只是摇头。其中一位老中医告诉说:“这是严重的内脏淤血兼外伤感染,十有八九难治了。我都用上了昂贵的熊胆和羚羊角,也只能是试试看。”这位老中医同情梁金瑞的处境,高低一分钱也不肯收。
    那天李庆军和陈凤莲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把梁金瑞从农技校的旧宿舍抬到大伙儿的新住处。那是他们这帮“老犯”们亲手盖起来的一栋二层宿舍楼。楼上住着新婚的造反派。“老犯”们为了“便于管理”暂住在楼下厅屋里搭铺。李庆军找了几块盖房时用坏了的旧跳板,在靠着楼梯旁边的空位搭床。突然,“呸”地一声,楼上一口吐沫啐了下来,正好落在他的后脖子上。作为“老犯”,对类似这样的事情早就习以为常。李庆军即不能怒、也不能言,只能默默地忍受。但出于一种本能,他还是偷偷地抬头朝楼上看了看。他这一看非同小可,立即被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那个一脸奸佞的史占海身旁,一位挺着圆圆的大肚子,神态傲慢,盛气凌人的女人向他投来鄙夷嘲讽的冷眼。紧接着,她又“呸”下第二口来。随即把她那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转身朝着走廊西侧的房间走去。显然她就住在这楼上。
    李庆军完全忘了躲避那女人啐下来的吐沫,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志梅!?会是她?然而,这就跟说疯狗咬人比狼还狠一样,让人没有半点的怀疑余地。
没错,正是她!那只爱唱爱跳的小鸟儿,那只在他李庆军脸上吻了一口后若无其事地飞走了的花蝴蝶,那朵唯一穿着桃红色镶花边裙子的金菜花——不过如今发福了,不再穿裙子,已经套上了一身草绿色的革命装,配着她那粗圆的身段显得有点太瘦,把个肚子勒得紧紧地。方才的情景分明是在告诉李庆军,她如今已经彻底脱离了苦海,当上了那位专政队头领的压寨夫人。
    这实在让李庆军百思不得其解。惊诧之余,他心中的厌恶骤然而生,直觉得恶心,于是,他冲着她逝去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心中愤愤地道:“神气什么,/早晚我有出头那天,不啐你十口才怪!”
    也许李庆军的这种愤满不仅仅是对对方啐下那两口吐沫的反应,还包含了对这场虚伪、势利、玩弄和欺骗等等曾被误认为“爱情”的东西的极大愤慨。那个时候,那种场合,不正是如今这个啐了他两口的女人抛下情网来,把他的心给捕捉了去吗?:“庆军,忘掉过去的烦恼,我们俩好吧!我对你是真心的。”那句话李庆军永远不会忘记,如今还在他的耳朵里翁翁响呢。“忘掉过去”,李庆军是应该忘掉过去的一切了,包括那一切都无所谓的,往前挺着的圆圆的大肚子所引发的爱情的烦恼、爱情的失望和爱情的仇恨。但是,李庆军能忘得掉吗?这又一次无情的巨大伤痛。人生莫不就是由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拼成的烂泥潭吧。
  然尔,李庆军又还矛盾着。对人生,对爱情,他似乎并没有绝望。严酷的灾难终掩盖不住生活中那些美好事物和真诚感情的存在。祝英台之对梁山伯、七仙女之对董永,固然都是人们向往和传说的美好故事,而陈凤莲之对梁金瑞,这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实实在在的人和事,不正是挺拔于这生活泥潭中昂首怒放的圣洁的莲花吗?
    陈凤莲在山下老乡家找了一间闲屋。她向场革委会主任李宗琦请求把梁金瑞接到那儿去住,由她去护理。那地方方便请医弄药。
李宗琦正为不知如何安置梁金瑞这个垂死的废人发愁。陈凤莲的请求使他求之不得,一下子省去了他许多麻烦。他表面上装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心里却在连声喊妙,而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办公桌一头上抽烟的史占海却奸笑着说:“那可不行,又没结婚,搞出孩子来怎么算?”
    李宗琦简直让史占海气了个半死,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可不能让他呆在自己身边胡搅了,非想个法子治治他不可!李宗琦虽然不便骂出声来,心里可早就打定了主意。后来得到证实,那个史占海就是韩志梅那个往前挺着的圆圆的大肚子的创造者,和韩志梅刚领的结婚证,马上就要当爸爸啦,真是惊人的高速度。
    陈凤莲当时气得浑身哆嗦,脸色铁青,嘴唇都咬出了血。但她为了梁金瑞,又一次强忍下了。她用愤怒的眼睛瞥了一下不可一世的史占海,转身对李宗琦说:“开介绍信吧,我们现在就结婚。”
    李宗琦暗自庆幸终于可以甩掉一个包袱了。他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一脸严肃的样子。边开介绍信边说:“梁金瑞已经这个样子,你可要考虑好喽,别后悔呀!”
“我从来办事就没后过悔!”陈凤莲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主意已定,十台拖拉机也休想拉得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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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流戈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死心眼?男人你嫁谁都是陪睡觉,就他姓李的那玩意儿才能合你心?我其实也不是不想答应你的条件,只是这件事情我说了不顶用。不过,你现在跟我睡一回我也不白睡,我答应你尽最大的能力去保李庆军不死,这样还不行吗?”
“我告诉你史占海,我的身子本来是属于李庆军的。如果李庆军被你们害死了,我的身子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今天是用自己的身子和你做了一场交易。只要李庆军还活着,我可以给你当老婆。即使我的身子被你占有了,但我的心已经死了,你永远得不到我活着的心。如果哪天你反悔了,还要加害李庆军,那就是我和你的死期。”
为了妈妈,为了李庆军,韩志梅被迫当了史占海的老婆。按照韩志梅的要求:没有婚礼仪式,没有欢乐,也不全部办理法定的登记手续。她感到这是在与这个世界诀别,只有心底里的仇恨与悲伤。山岚在呜咽,神女溪在流泪,林中的百灵鸟儿也不再歌唱。彩霞山上那朵曾经鲜艳夺目的金菜花从此凋零了,枯萎了。
......
事情到此还只是个开始,董启芳绝不是只想给史占海弄个老婆.她接下来派给史占海的任务是必须尽快地把韩志梅的肚子搞大,以便在恰当的时机把她弄回茶场,当着李庆军的面“亮相”。她还要让韩志梅去对李庆军进行羞辱,激起他的愤怒。董启芳把这看成她最得意的杰作,她不能让韩志梅从此成为一具会喘气的皮囊,她要让韩志梅的心活起来,并且承受一辈子的折磨。想死?没门!哪能这么轻易便宜了她!董郎中堪称举世良医,她如今开出的是一副能使心脏起死复生的偏方。她还要让李庆军和韩志梅反目成仇,让他们受到感情的戏弄,心灵的折磨。
母爱是女人的天性,为了爱情牺牲了自己的韩志梅,她的心的确已经死了,她分明成了一个植物人,除了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对现实世界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史占海除了可以在她身上发泄兽欲,再也得不到任何其他东西。但自从她的肚子里开始孕育了另外一个小生命,她的那颗死了的心也被渐渐激活,也重新跳动起来了。母爱的伟大在于她的无私无己,她从不考虑肚子里的小生命的出现是否合情合理,她只知道倾尽全力为之付出、付出、再付出!肚子一天天地隆了起来。为了这个即将来到人世间的这个小生命,韩志梅逼迫自己忘记了所有的耻辱、痛苦和不幸,终于答应了正式嫁给这个小生命的父亲。从此,韩志梅这个名字也逐渐被“史占海老婆”所取代。
有了老公名分的史占海,为了充分行使老公对老婆的占有和统治,便按照董启芳教给他的方法要求韩志梅必须用实际行动来证实她绝对没有再和李庆军藕断丝连。这一招非常有效,不但让李庆军与韩志梅情断义绝,还让董启芳终于吐出了积闷在心里头的那口恶气,报了一箭之仇。
    那年头什么事情都跟刮风一样。开始时“群众专政”的十二级台风一刮,遍地血雨腥风,月亮也刮到太平洋去了。后来时间一长,大概是有损于那些上层“文明使者”的形象吧,于是便改换了套路。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了,茶场革委会打外面搬回一套“给出路的政策。结果,李庆军这些”老犯“们的死刑又改成了活刑,从“死有余辜”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当然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进化。
    谢谢上苍!总算“自由”了。虽然说紧接着而来的是超负荷的牛马般的自由,是棍棒加拳脚的自由,但这比起那当作死囚牢的牛拦的日日夜夜来,真不知好了多少倍。出到外面,大自然恩赐的阳光和空气还是可以随意享受的。李庆军已有一个多月没晒过太阳。刚一出来,对那强烈的紫外线一时很难适应,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细的小缝还是被那强烈的光线刺得非常痛。
提前打好的建房地基不合造反派们的胃口。难友们被派去满沟坡找大石头重打地基,为准备结婚的造反派们建造新房。因为胳膊长时间被绳索捆绑太紧,血脉不能流通,双手都已残废。但肩膀和双腿还是好的,还可以干活。李庆军整天和大家一起去抬石块。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这仍是在建设家园。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和韩志梅的未来。他总盼望着还能出现奇迹,他的志梅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他的身边。
    黎明亮从区里回来啦,他给难友们带回了福音:他母亲是个瑶族人,他丛他外公那儿弄到了秘方,可以让大家残废的双手起死回生。原来,黎明亮是莫圩区武装部长程四龙的表内弟。程四龙在他老婆的百般哀求下,设法把黎明亮从茶场弄到区里来“交代问题”。其实是暂时保护了起来,为他提供了一个避难所。让他在区里干些零杂活。黎明亮的外公是个瑶族小有名气的跌打郎中,只一副中草药就让黎明亮的双手恢复了活动能力。他听黎明亮讲述他那帮难友们的遭遇后十分同情,便把祖传秘方和用法告诉了黎明亮。嘱咐他说:“方内草药彩霞山上有的是,到处可以采到,不用花钱买。我只挑你们不认识的给你拿几个样品。只是有一样:瑶家的药方和用法本来是不外传的。你可以采回来弄好为你那些同伴疗伤,但任谁问起也不准说是我给开的方。”
    那方内草药如今我都还记得几味,有什么大郎伞小郎伞、漫天星穿破石抻斤藤松斤藤什么的。可惜记得不全。读者切勿乱用,现在外面抓诈骗犯抓得正凶!
    难友们很快照单把这些草药采集齐全。按照黎明亮他外公教给的方法炮制好了。大家都只服了一副,半夜便觉得胳膊疼痛难忍。待到天明,双手已经能够活动了。剩下的便要靠自己漫漫调养。难友们十分敬仰和感激那位老郎中。过后许多年,直到他去世前,难友们每年都买好了礼物前去看望他。
梁金瑞的伤势愈加沉重,发烧、咳嗽、大小便也不能自理。在阵阵昏迷的间隙里总是不住地呻吟。为了帮他请医弄药,陈凤莲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但是,替他诊过病的医生却只是摇头。其中一位老中医告诉说:“这是严重的内脏淤血兼外伤感染,十有八九难治了。我都用上了昂贵的熊胆和羚羊角,也只能是试试看。”这位老中医同情梁金瑞的处境,高低一分钱也不肯收。
    那天李庆军和陈凤莲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把梁金瑞从农技校的旧宿舍抬到大伙儿的新住处。那是他们这帮“老犯”们亲手盖起来的一栋二层宿舍楼。楼上住着新婚的造反派。“老犯”们为了“便于管理”暂住在楼下厅屋里搭铺。李庆军找了几块盖房时用坏了的旧跳板,在靠着楼梯旁边的空位搭床。突然,“呸”地一声,楼上一口吐沫啐了下来,正好落在他的后脖子上。作为“老犯”,对类似这样的事情早就习以为常。李庆军即不能怒、也不能言,只能默默地忍受。但出于一种本能,他还是偷偷地抬头朝楼上看了看。他这一看非同小可,立即被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那个一脸奸佞的史占海身旁,一位挺着圆圆的大肚子,神态傲慢,盛气凌人的女人向他投来鄙夷嘲讽的冷眼。紧接着,她又“呸”下第二口来。随即把她那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转身朝着走廊西侧的房间走去。显然她就住在这楼上。
    李庆军完全忘了躲避那女人啐下来的吐沫,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志梅!?会是她?然而,这就跟说疯狗咬人比狼还狠一样,让人没有半点的怀疑余地。
没错,正是她!那只爱唱爱跳的小鸟儿,那只在他李庆军脸上吻了一口后若无其事地飞走了的花蝴蝶,那朵唯一穿着桃红色镶花边裙子的金菜花——不过如今发福了,不再穿裙子,已经套上了一身草绿色的革命装,配着她那粗圆的身段显得有点太瘦,把个肚子勒得紧紧地。方才的情景分明是在告诉李庆军,她如今已经彻底脱离了苦海,当上了那位专政队头领的压寨夫人。
    这实在让李庆军百思不得其解。惊诧之余,他心中的厌恶骤然而生,直觉得恶心,于是,他冲着她逝去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心中愤愤地道:“神气什么,/早晚我有出头那天,不啐你十口才怪!”
    也许李庆军的这种愤满不仅仅是对对方啐下那两口吐沫的反应,还包含了对这场虚伪、势利、玩弄和欺骗等等曾被误认为“爱情”的东西的极大愤慨。那个时候,那种场合,不正是如今这个啐了他两口的女人抛下情网来,把他的心给捕捉了去吗?:“庆军,忘掉过去的烦恼,我们俩好吧!我对你是真心的。”那句话李庆军永远不会忘记,如今还在他的耳朵里翁翁响呢。“忘掉过去”,李庆军是应该忘掉过去的一切了,包括那一切都无所谓的,往前挺着的圆圆的大肚子所引发的爱情的烦恼、爱情的失望和爱情的仇恨。但是,李庆军能忘得掉吗?这又一次无情的巨大伤痛。人生莫不就是由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拼成的烂泥潭吧。
  然尔,李庆军又还矛盾着。对人生,对爱情,他似乎并没有绝望。严酷的灾难终掩盖不住生活中那些美好事物和真诚感情的存在。祝英台之对梁山伯、七仙女之对董永,固然都是人们向往和传说的美好故事,而陈凤莲之对梁金瑞,这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实实在在的人和事,不正是挺拔于这生活泥潭中昂首怒放的圣洁的莲花吗?
    陈凤莲在山下老乡家找了一间闲屋。她向场革委会主任李宗琦请求把梁金瑞接到那儿去住,由她去护理。那地方方便请医弄药。
李宗琦正为不知如何安置梁金瑞这个垂死的废人发愁。陈凤莲的请求使他求之不得,一下子省去了他许多麻烦。他表面上装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心里却在连声喊妙,而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办公桌一头上抽烟的史占海却奸笑着说:“那可不行,又没结婚,搞出孩子来怎么算?”
    李宗琦简直让史占海气了个半死,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可不能让他呆在自己身边胡搅了,非想个法子治治他不可!李宗琦虽然不便骂出声来,心里可早就打定了主意。后来得到证实,那个史占海就是韩志梅那个往前挺着的圆圆的大肚子的创造者,和韩志梅刚领的结婚证,马上就要当爸爸啦,真是惊人的高速度。
    陈凤莲当时气得浑身哆嗦,脸色铁青,嘴唇都咬出了血。但她为了梁金瑞,又一次强忍下了。她用愤怒的眼睛瞥了一下不可一世的史占海,转身对李宗琦说:“开介绍信吧,我们现在就结婚。”
    李宗琦暗自庆幸终于可以甩掉一个包袱了。他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一脸严肃的样子。边开介绍信边说:“梁金瑞已经这个样子,你可要考虑好喽,别后悔呀!”
“我从来办事就没后过悔!”陈凤莲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主意已定,十台拖拉机也休想拉得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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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患难结深情

                                          
    这个春天总是姗姗迟来的彩霞山,一阵冷雨凄风过后,气温猛降到零下十度,出现了百年罕见的冻雨。撒在树枝和草叶上的水珠儿来不及滚落就在上面冻成了冰。这雨下个不停,冰也越冻越厚,越积越多。就连那洗脸盆粗的树干也无法承受上面那越来越重的玉玻璃的重压,只听得漫山遍野到处是树干折断倒地时的喀嚓嚓、哗啦啦的响声。一场灭顶的灾难无情地扫荡着彩霞山,吞噬着这里那些无辜的生命。
    居住在彩霞山下的人们,年龄最大的老人都从来没遇到过像今天这样的酷寒天气,室外很难再见到行走的路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躲在屋内用棉被裹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或者全家人挤在灶坑边上往前面的火堆上方伸出两只手去烤火。被派到山里担炭刚回来的李庆军,惦记着在山下养伤的兄弟梁金瑞,每次都让伙伴们在路边草丛里藏一些荆炭,过后再偷着给他送下山去。陈凤莲在屋里生起了炭火盆,使这奇冷的室温升高了十多度。但梁金瑞却一天不如一天啦。眼珠儿深深地陷进了眼窝底下,四肢干瘪得象晒干的嫩树枝,胸部明显地肿涨起来。一咳嗽就咯血,那样子十分吓人。
    陈凤莲近来也显得有些神情恍惚,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常呆呆地独自望着墙壁出神。坐在炭火上的药壶都快要熬干了也没发觉。她常暗自落泪,仍不哭出声来。李庆军最后一次去看梁金瑞时,他的气色到象是好了一些,竟还想挣扎着抬起头来。他深陷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光泽,瞳孔在慢慢放大。呼吸越来越微弱。李庆军知道不能再用“安心养伤,不久会好起来的”那些话来敷衍塞责,他不忍心看着这个手足兄弟睁着眼睛离去,便偷着抹掉眼角上溢出的泪珠儿,把心一横,索性对他说:“放心吧,冤屈总有一天会澄清,我们问心无愧,朋友们会永远记着你``````”李庆军觉得自己灌了铅的心沉得一直往下坠。他痛悔自己亲手把这个兄弟领上了彩霞山,却未能好好地保护他,使他遭到了今天的厄运。
    梁金瑞已经不能再回答,只是异常艰难地懦动着张开了的嘴唇,脸上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笑,转瞬间又消失在忧虑不安的神色里。李庆军仔细地注视着他的反应,他仍然望着李庆军,又异常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指着身旁的陈凤莲。
    李庆军突然猜出了他想说的话,抓起他的手来紧紧地握住,看了看陈凤莲,然后说:“凤莲是个好姑娘,她是你的好妻子,好人会有好报的。我们会象对自己亲妹妹一样爱护她的。”
    梁金瑞的脸上再次出现了笑容,两只眼睛慢慢地和上了。握在李庆军手里的那只手也渐渐地松开来,慢慢地向下滑去,耷拉在床前``````
    “金瑞,金瑞,”李庆军和陈凤莲齐声呼唤着他。然而,他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应,年轻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金瑞啊......!”陈凤莲猛地扑倒在他的身上,发出了撕裂肝胆般的号哭声。她为他付出了作为妻子的全部的爱,却最终未能挽救他的生命。青山为之垂泪,溪水为之叹息。
    梁金瑞的墓地选在了离仙人潭不远的旺水河上游西侧的山坡上。那里是一片青翠的油松林。没有棺木,只好用他的床板下葬。安葬以后,陈凤莲折了几枝葱绿的松枝,做成了脸盆大小的两只花环。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不知什么时候用白纱线钩织的一块方巾,当中钩成了“同心百年”四个字。他用事先准备好的白布条儿把那两只花环系在了一起,恭恭敬敬地安放在梁金瑞的墓前。
    回来的路上,陈凤莲突然扭头朝着旺水河的下游方向飞跑过去。李庆军和他的同伴们先是一愣,,紧接着就随后追了过去。他们不断地呼喊着:“陈凤莲,你干什么去,快回来!”
     陈凤莲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继续飞跑着,,也许她悲愤已极,再也听不见同伴们的呼唤。
    墨绿色的仙人潭坐落在彩霞山的深山峡谷中。午后斜下去的太阳透过天空中的几片薄云,把它微热的光抹在了潭东北面的石滩上。湍急的旺水河从正北面的峡口冲出来,到这儿拐了个八十度的大弯,打着旋儿往东流去。西北边断崖上的神女溪象一条洁白的玉带,从那上边飘落下来汇入仙人潭,发出愤怒的吼声,似乎也为这颠倒了的世道鸣不平。
    追到最前面的李庆军突然明白了陈凤莲要干什么,猛地冲到她身后,伸出手去想把她拉住,可是已经晚了一步。
“金瑞——”陈凤莲呼喊着,腾空和前面的神女溪一道朝着下面的仙人潭飞跃而去,只留下山谷中的阵阵回声。
李庆军记不清他当时是如何从那八米高的山崖上跳进仙人潭的。早春冰凉透骨的山水使他麻木。他虽然学过几下“狗刨”,可要说从那三丈多深的水里救起一个人来,真还没有尝试过。到底是能耐不行,加上精神过于紧张,一下去自己先就呛了两大口水。鼻子也被水下的石壁划破了,出了不少血。顿时脑袋一阵发涨,眼睛也一片模糊了。
    以前曾听人说过,救落水的人,必须等他呛得失去挣扎能力,然后从身后把他托出水面。切不可一开始迎面去拉。一旦被他箍住手脚动弹不得,就只有同归于尽。事到临头,李庆军哪里还记得那许多要领,根本就没有考虑后果的工夫。再说准确一点儿,他哪里是下水去救人,简直是跳下水后等人去救。
    世界上总有那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李庆军下水去救人。最后却是被人从那深水潭里救了上来。后来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他总问陈凤莲:“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自己抱着决心去死,反而把我救上了岸?”你猜陈凤莲怎么回答,
    她说:“我当时悲伤极了,失去了理智。我想复仇,可又不明白真正的仇人是谁。梁金瑞是让专政队那些人害死的,可他先前跟那些人没有仇啊。”
李庆军也没有理由不同意陈凤莲的看法。是呀,本来都是兄弟姐妹,同开一座山,同吃一锅饭。搞“群众专政”、刮“十二级台风”那都是上边叫搞的。广播里天天喊,报纸上天天吹,县武装部还派下来工作组,中央还有文革小组。叫你搞,你不搞行吗?
    “所以,我觉着这个世道没法理解,满腹的冤屈没处诉,憋在心里又受不了。我就横了心,不如一死了事,就在我往下跳那阵子,其实也多少带着对生活的眷恋。你已经追到身后。我也来不及多考虑就跳了下去。现在想起来,我第一次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了。”
    “这么说,是我把你赶下水的啦,那你干吗还要救我?”李庆军半开玩笑地问她。她噗哧一声笑了,把脸从桌子上抬了起来,激动地对李庆军说:“我也没那么想,那时侯你若不来救,我跳下去也就再也没有勇气活着上来了。怎么能说是我救了你呢?”李庆军第一次发现,陈凤莲的目光是那末真诚而友善。
“那咱俩准都是死过一回,又都活过来了。我当时本想救你,结果自己却先吃不住劲,昏昏沉沉地象是做了一场梦,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我弄上岸的。”李庆军不再和陈凤莲争论到底谁救了谁。反正在这方面陈凤莲的确比自己有能耐。
陈凤莲感到更加不好意思,她说:“我从小在江河上长大,水性比你强。下去让冷水一沁,反而清醒了许多。生的愿望从新支持了我。被你使劲儿一推,我顺手抓住了一株水杨梅。回头不见你上来,却见水中涌起了一团血。知道你受了伤,我对自己感到愧疚,赶忙下去拉你。结果那么大的个头试了好几回都拉不起来。还是大伙儿赶到才帮着把你弄上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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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流戈
    二
    这段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后来成了李庆军和陈凤莲患难与共的牵线人。过去碰的钉子深深地刺伤了李庆军的心。他对爱情的渴求已经冷却了、淡漠了,令他望而生畏。而陈凤莲,这个普普通通的姑娘,用她白莲花般纯洁无暇的心灵重新温暖了李庆军,让他真正领悟到什么是爱情,鼓舞他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勇敢地走下去。
    梁金瑞去了,留在陈凤莲心中的巨大创伤和哀痛象根带刺的毒藤时时地缠绕着她。而无耻之徒竟还来乘机打她的主意。那天从仙人潭回来,大伙儿都很疲劳。看看没有什么事,便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李庆军目送陈凤莲下山回家后,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回来换了一身干衣服,也不等吃晚饭,便倒在床上。可是,他翻来覆去总是无法静下心来。他脑袋里总是不断地重复着白天的事情和梁金瑞临终时的情形。他躺不住了,索性支巴着起来走出了房门,下山去看望和安慰陈凤莲。他答应过梁金瑞,一定要好好地呵护这个不幸的小妹妹。
    陈凤莲还趴在床上呜呜地哭着。旁边围着那位五十多岁的房东大娘和她的儿子、儿媳。都在委婉地慢慢劝说着。
  看见李庆军去了,陈凤莲停下哭声坐了起来,睁开红肿的双眼望了望他,只叫了一声“庆军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重又趴回床上大声地哭了起来。梁金瑞的离去,使她几个月来强忍下的泪水再也无法止住,像开了闸的渠水般涌了出来。
  房东大娘的儿子仍旧沿袭对李庆军过去的称谓,他气愤地向李庆军叙述了一件就发生在半个小时前的事情:“李场长,不是我这乡下人有意拿个别的野种来坏你们名声,你们这些知青啊,有的怎么就根本不讲个天理人伦!这些话我都说不出口,简直比黄世仁那个地主老财还要恶毒凶狠。梁兄弟刚刚过世,他就闯进屋来要强奸人家老婆,你说这还是人吗?若不是他跑得快,我当时真想一枪撂了他!”
  房东大娘也接着话茬说:“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畜生,这姑娘回来正在屋里换衣裳,大白天他就偷偷溜了进来,堵着姑娘的嘴就往床上按。姑娘拼死反抗着,正好我从田里摘了菜回来做晚饭。那家伙听见外面有动静,推开门拔腿就跑,差点儿把我撞倒。等到我儿子闻声赶回来,早让他跑没了影。对了,李场长刚才从山上下来,半路上有没有遇到他?”
  李庆军马上追问道:“大娘你看到的那个人是谁?也是我们茶场的知青?我刚才下来一个人也没遇到呀。可能是那小子还怕你们沿着上山的大路去追他,走别的小路跑回山上去了。”
    大娘的儿媳也叹了口气说:“咳,还不就是管你们的那个队长,叫史什么来着。大前年刚来住这村里时他就经常偷鸡摸狗,还偷看人家女人洗澡,什么缺德事情也少不了他的份。如今可好,成活阎王啦,连我们村的民兵都怕他,没人敢惹。”
    “再怎么专政队长他也不能这样伤天害理呀!我这就回去找他们理论去,不行就到县里去告他!我就不信,GCD领导下能容忍他们这样胡作非为。”李庆军听此一说,鼻子都气歪了,抬脚就要回山上到革委会去告那混蛋。
    “你不能去,革委会也不是给我们开的,他们那些人都一个鼻孔出气,你去了肯定吃大亏。”陈凤莲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冷不防把李庆军拽了个趔趄。李庆军仍然执意要去。陈凤莲见拦不住他,自己也不哭了,起来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她要和李庆军一起去。她要自己去说,免得连累李庆军。
出呼意料,状还是告赢了。史占海被撤了队长的职,在大会上当众向陈凤莲赔礼道歉作检查。原来这是李宗琦使的金蝉脱壳之计,形势要变,他提前丢卒保车,找了个替罪羊。直到许多年以后重新翻这本陈年老帐,许多当年跟他一样的人物都被除了党籍判了刑,受到了应有的制裁。就是他手下那个后来当了某企业党总支书记的董启芳也被列为“三种人”撤了职降了薪。唯独他李宗琦“无债一身轻”稳坐县里建委副主任的宝座直到退休。无人不对他老谋深算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
    打那以后,李庆军和陈凤莲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庆军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陈凤莲。但出于对梁金瑞深沉痛切的怀念,他也一直不便向她表白。他一直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尽量地关心照料着这个小妹妹。
春暖花开的季节悄然来临,被严冬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彩霞山这时候也多少恢复了些许生机。林中的鸟儿还不敢成群结队地放声歌唱,它们小心翼翼地从巢穴里探出头来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和身旁的同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里蔬菜叶子上的那些害虫,此时已经把自己打扮成了妖艳绚丽的蝴蝶,肆无忌惮地在花丛中飞来舞去。
这一天是个星期天,场里给李庆军这些“老犯”们也恩赐了半天假。李庆军拿了几件脏衣服到小河边去洗。正巧陈凤莲也在那儿洗衣服。闲谈了几句后,陈凤莲一把把李庆军的脏衣服拽了过去。一边帮他搓洗着一边问他:“庆军哥。你怎么不找个人帮你洗呢?”
    “我自己会洗。平白无故哪能烦劳别人。”李庆军回答着,他脸上突然露出了伤感的表情。显然是陈凤莲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自从来到茶场不久,他的衣服主要都是韩志梅帮他洗。虽然如今已经恩断义绝,一经勾起往事,他仍倍感辛酸。陈凤莲看出李庆军仍被逝去的往事所折磨,心下就决定赶快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只有这样才能使他尽快摆脱那痛苦的阴影。于是,他就接着方才的话茬说:“你们男人应该干男人的事,你应该找一个一辈子帮你洗衣做饭,陪你过日子的人呀。”说着,她的脸不由地就红了起来,目光也从李庆军的身上移向了别处。
  李庆军猜透了她的心思,心房突然蹦蹦地跳得厉害,象是怀里揣了只小兔子,他故意进一步试探地说:“凤莲,你快别拿这话来激问啦,你也知道,我是个‘老黑’,专政对象,哪还会有人愿意陪我吃苦遭罪过一辈子?”
  “对不起庆军哥,好像是我刚才的话又让你难过了,可是——”陈凤莲知道自己勾起了李庆军对过去和韩志梅那段感情经历的回忆。她刚想要替韩志梅解释,猛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承诺,发现自己差点儿说漏了嘴,于是急忙打住。想了想她改口道:
    “庆军哥若是信得过,就让我帮你介绍一个吧,你看谁合适,我去帮你说。”
    “不,不!这更不和合适。”李庆军紧忙摆手表示不妥。
    陈凤莲这回心里有底了。她趁热打铁地追问到:“那你准备一辈子打光棍啦?”
李庆军望着如泣如诉的河水欲言又止。这河水总是那么不停地流淌。它经历了千百年来的多少欢乐和忧伤,记下了多少辛酸苦难和幸福美满。如今它轻轻地唱着歌儿流得这么欢畅,歌声里似有春天的喜悦和情意的缠绵。他此刻真想马上把自己的心思告诉陈凤莲,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知道,今生今世,他和凤莲一样,永远都不会把梁金瑞的音容笑貌从心中抹去,话语间稍不留意,同样会引起凤莲痛苦的回忆。这层窗户纸,最好还是由凤莲来把它捅破。
    停了一会儿,陈凤莲看着李庆军那实在羞于启齿的样子,她环顾四周并没有别人,就靠在他身旁悄悄地对他说:“庆军哥,有件事情想问你,你该不会生我的气吧?”
    李庆军抬头注视着她,见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热烈和坦城。他就大着胆子鼓励她说:“快说吧,肯定是我早就盼着的那句话。”
    “让我一辈子帮你洗衣服,陪你过日子,你不会嫌弃我是个寡妇罢!”终于,陈凤莲鼓起勇气,把这层窗户纸捅开了。
    李庆军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他什么也没有说,眼睛里闪动着幸福的泪花,轻轻地抓起陈凤莲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合到自己的手掌心。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眼睛里的泪花儿慢慢变大,变成晶莹透亮的珍珠,从里面滚落下来,滴到他和陈凤莲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双手上。的确他什么也没说,,只对她感激地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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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流戈
第二十八章、别了彩霞山
                              一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经过了三年的穷折腾,辛苦建造的茶园枯萎了、荒芜了、废弃了。造反派们胜利了,县里拨给的知青下乡安置费也几乎花光了。而吝啬的老天爷却始终不肯往下扔馅饼。原本就瘦得跟只骰子不差上下的李宗琦,如今更是扛不住一百多人死吃白嚼地挥霍,只得心照不宣地任由大家去自由讨生活。他则在场里组织了一批人到巴勒瑶寨承包伐木锯板,头一个就点中了李庆军。按照陈凤莲她父亲和她哥哥陈凤山的意见,都主张李庆军和凤莲回城里把婚结了。陈凤山在军校学习即将毕业,以后也会留在部队工作。他希望妹妹和妹夫能经常回家给老人做个伴。于是,李庆军临出发前让陈凤莲先回湄河县城家中暂住,看情况如何变化再作打算。
五个月后的这年秋天,眼看原定的锯板任务接近完成,李庆军他们找瑶族老乡们打听,希望再找点儿别的活来干。几个月的相处,他们和瑶族同胞的关系十分融洽,巴勒瑶寨缺少木瓦工匠,遇到下雨天不能到山上去干活,他们就经常到老乡家里帮着修理家具、农具,干些零碎活。老乡们非常欢迎他们,也经常向他们介绍一些瑶族人独特的生活技巧,还时常找他们到家里做客,饮酒畅谈。瑶族人的盛情邀请是不可以借故拒绝的,送给你的东西也必须收下,否则会认为你瞧不起他们,从此不再欢迎你。巴勒瑶寨有一户远近闻名的竹编能手,编织竹箩的手工特别好,价钱又特别便宜。附近的东坪、莫圩甚至是金秀城里,每逢集日最抢手的竹器必定是他家的。李庆军喜欢竹编,一有空就到他家学编竹箩。他本来就有竹编的基础,没几天就学成了一手好手艺。师傅的女儿兰彩凤觉得这个年轻人心灵手巧,又吃苦耐劳,暗生爱慕之心,于是便托李庆军的房东大嫂帮打听李庆军的家庭身世,想招他上门做女婿。
李庆军的房东是这巴勒瑶寨的二队生产队长,李庆军他们来承包伐木锯板的九个人都住在他家的西屋楼上。每天早晚接触,经常躇膝聊天唠家常。房东大嫂对这几个工匠的各自情况都有所了解。这天晚饭后冲完了凉,李庆军照旧又到东屋来和房东闲聊,话间房东大嫂便有意把话题拉到了李庆军的婚姻问题上。
大嫂:“李师傅,听说你们这回的活快要干完了,然后就要下山回去了吗?”
李庆军:“活是快要干完了,但我们还想再找点儿别的活。我们茶场生产不景气,没有收入,回去日子也是难熬呀!”
“可你们到我们这山上来一晃都好几个月了,不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吗?她们一定都盼着呢回去。”房东大嫂早已打听到李庆军先前曾是茶场的领导,先前处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后来挨整下了台,让那个女朋友把他甩了,现在还是孖身一人。她是为了打探李庆军是否愿意留在瑶寨才故意这么问的。
“呵呵,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来的老婆孩子呀!现在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有哪个女人肯跟着我吃苦遭罪?”李庆军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他不愿意和别人再谈论这个话题。
房东大嫂心里有了底,于是进一步说道:“你看我们这里的生活比起你们茶场是不是要好,你若是愿意,何不跟你大哥说一声,干脆到我们这儿来落户怎么样?”
房东兰木新还不知道他媳妇的用意,赶忙打断她的话说:“那恐怕不行,咱瑶家从来不招外来户的。”
“你就是个死心眼!招什么外来户呀,入赘我们瑶家那不就一举两得吗!”
按照瑶家的民族习惯,虽然瑶汉可以通婚,但都是女婚男嫁。李庆军权当房东大嫂只是一句玩笑话,也以玩笑话作答说:“都说好女在瑶,你们瑶家姑娘个个都美如天仙,我若是高攀得上,那不成了七仙女下凡找董永了,哈哈。”
但是兰彩凤可没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她这个“七仙女”这回是一心想要下凡了。她在这巴勒瑶寨算是个数得着的人物,因在家排行老二,被众人称为“二姑娘”。这二姑娘办事可不二,只要一有空她就邀上几个族上的兄弟姐妹想法去接近李庆军,问长问短,问寒问暖,还逐字逐句地教他学说瑶族语言。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心思暗示给了李庆军。李庆军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放着明白装糊涂。反正很快就要离开此地,人走茶凉,用不着再跟她做什么解释。
伐木锯板的活结束了,瑶寨里也找不到别的活来干。兰木新队长告诉他们:“山下的大峡谷里有几棵翻根的百年以上老杉木,因为太粗,不便搬运和加工利用,生产队决定废弃。如果你们能去处理,就全都送给你们了。”带队的李宗琦决定他和另外两个人先撤回场里,让李庆军领着其余五名接受改造的“黑五类”到大峡谷去看看,如果能够利用,就在那里搭建厂棚。
李庆军他们几个人担着工具和炊具,扛着大锯离开了巴勒瑶寨,按照兰木新队长指给的路线奔向了大峡谷。走之前他没有去向竹编师傅告别,为的是不让二姑娘兰彩凤知道。李庆军自己都感到好笑,这可真有点儿像仓惶出逃!再过一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二姑娘几天前就让房东大嫂捎的口信,让他一定要到她家里过中秋。
大峡谷的谷底是一条六七米宽的溪流,两岸有的地方是立陡的悬崖和挂在上面的不停地抖动着的瀑布,也有宽阔平坦的长着芒草和小树的石滩。李庆军他们从巴勒山寨上沿着坡上之字形的小路走下来,大约走了十多里路下到了谷底,又逆着水流方向向前走了二里来地,便来到了兰队长介绍的那个突出山根四五米的巨大的山石。这块山石底部形成了两米多高的空间,足可以让十五六个人在里面避风躲雨。靠里边还用木头和竹子搭的草铺,瑶族同胞传说这是山神为他们建造的房子,专供每年秋天到离山寨较远的地里秋收的社员晚间睡觉用的。所说的那几棵翻根的杉木,就在离这儿半里多路左手方向的那条小山沟里。于是李庆军他们把东西放进了这间山神造的房子里,然后四下里拾柴,潘洪柱则在外边现成的石灶上架起鼎锅来准备淘米、烧火做饭。
正在这个时候,潘洪柱突然招呼李庆军:“庆军,咱们米袋里的米可不多了,顶多能够明天一天吃的。”
李庆军闻声过来拎起米袋查看,的确,也就还剩不到十斤米。再看别的东西:茶油只剩瓶底那一点儿,盐倒还够吃一阵子,头菜咸萝卜还不够一顿吃的。
旁边的黎明亮埋怨道:“咳,你怎么不早说,在山寨我们还能在老百姓那里匀一点儿,到了这山沟野外再放马后炮还有什么用?”
李庆军想了一下说:“没有事,剩下这些米分作三顿煮,正好明天是中秋节,大家吃过早饭都回去过一个团圆节,后天再把米和需要的东西担上来,岂不更好。”
“那我们的这些东西怎么办呀,万一让赶山路过的人给拿走了呢?”有人提出异议。
“你们都放心回去好啦,我留在这儿照看东西。反正我就一个人,家离得远也回不去,中秋节在哪儿过都一样。”李庆军做出来这样的决定。他确实也不想回茶场去过节。人逢佳节倍思亲,他最亲密的朋友、兄弟梁金瑞、吴国强、覃玉峰等人却都不幸惨死了,他的理想和抱负,他的青春年华也都在那儿埋葬了。回茶场去只会增加他的悲痛。若不是后来和凤莲好上了,他这回还真不如永远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到巴勒瑶寨去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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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流戈
   二
“那怎么行?你不是还不舒服吗?”潘洪柱说。
“没关系,就是辣椒吃多了,嗓子有点儿疼。刚才路上拔了一条过磅龙嚼吃了,现在好啦。这回瑶寨没白来,学了不少偏方,认识了不少中草药,最起码的我能给自己看病了。”
中秋节这天,几个人都盼着早点儿下山好回家过节,天刚放亮潘洪柱就被喊起来做饭。他用饭碗给李庆军留出了一碗多米,其余的全都倒进了锅里。米不足就多加点儿水,反正今天也不干活,管它是饭还是粥,把肚子填饱了就万事大吉。大山沟里不用害怕没菜吃,李庆军背着箩筐出去转了一圈,半个多小时就采回满满一筐山苋菜和蘑菇。我们这代人到底赶不上晚辈的聪明,根本不知道那山野菜是什么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满沟满坡的山菜没人要。这要搁到现在可不得了,有钱人最爱吃山野菜,南宁的菜市场里,一种开白花野草被拿来当菜卖,价钱比自家种的茄子黄瓜还要贵;东北的城里市场上,春天新出的苣荬菜芽卖到三十元一斤,只有局长书记以上的级别和那些横财暴富的人家才吃得起。
别人都走了之后,李庆军百无聊赖,才突然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孤独。自从到县城读初中开始,十年了,他一直过着集体生活。入了团、入了党,他有了依靠,有了方向。在组织里,使他感到浑身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这当中只有毕业回到矿山那两个月,他离开了群体,陷入了困境,他感到那两个月如同两年一样漫长。但那时还有林晓云,他并没感到孤独。而如今,他却被定为“阶级异己分子”从党的队伍里除了名。尽管他仍然坚信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并没有错,但往后的路子如何走,他却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他坐在草铺边上,用纸卷着烟丝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无论如何也无法理清脑袋里一团乱麻似的思绪。凤莲回家也有好几个月了,约定好的结婚之前不向任何人透露和她之间的关系,自然中秋节就不能去和她团聚,她今天在家里肯定也在惦记着我呢。柳田矿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妈妈和两个妹妹的身体都还好吗?二年以前从家里回到茶场就和家里断了联系。妈妈还不知道自己和凤莲的事情,她只知道先前那个韩志梅。真他妈的晦气,怎么就又想起那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来了,李庆军不免跟他自己动了气。
“不行,不能坐在这里胡思乱想,还是出去走走,或许还能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李庆军找了一把带鞘的柴刀拴在腰间,抬腿走了出去。这个季节天气晴朗干旱,山沟里也没有晨雾和露水。上午十点前,火辣的阳光还没有照到沟底,气温也还凉爽宜人。李庆军又来到了昨天下午来查看翻根大树的那条山沟。这沟里的北坡上原先是老辈人留下的油杉林。如今杉木早已砍伐光了,重新长起了浓密的杂木林。那几棵翻根倒下的巨大杉木,由于太粗太大没法搬运,有的从北坡倒到南坡上成了六七米高的“天桥”根本够不着。昨天来到这里一看,开始大家的心都凉了半截,从来都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世界上还有这么粗大的杉树,一米多的直径,要截断它都没有那么长的锯条。想把这样的原木加工成材料,那可真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后来几个人打算把耽在大石头上的那棵的树头用斧子砍掉,这才发现一个秘密:原来这些大树翻根倒了一年多,树皮里面的木质部已经转圈朽蚀了一尺多,只有内部800左右的木心是好的。这样加工起来就不成问题了。
李庆军今天又来到这里,他是想来琢磨一下把那三棵“天桥”放下来的办法。另外他的嗓子还是有点儿疼,早上开始还有点儿感到头痛,时而还咳嗽,好像是感冒了。潘洪柱的药箱里只剩下一片安乃近,他还要到沟里采些过磅龙、金银花之类清热解毒的中草药。
时近中午,他回到了昨晚上住的那个地方。把采回的草药放进鼎锅里,加上水点火煮了起来。药茶煮好后倒进饭盒里,他没有接着煮饭,他感到很累,浑身肌肉酸疼,也不想吃东西,索性就躺在草铺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他感觉身上发冷,知道自己在发烧,于是打开药箱拿出那片安乃近吃了,又喝了几口自己煮的草药茶,休息了片刻才动手煮饭。饭烧开后焖在锅里,他又用大锅烧水把早上剩下的山苋菜烫熟了,拌上盐,便独自在这深山峡谷的溪流旁边开始了他的中秋晚宴。他端着碗吃着饭,抬头遥望着山崖顶上空阔的苍天,一股悲凉凄苦的感伤袭上心头,禁不住把手中的饭碗撂在石板上,站起来仰天吟咏韩愈的诗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砭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晚饭之后,李庆军拿出他自己做的竹笛,重新换上了笛膜,他试着吹了几下,效果不错。于是他把电池装进了手电筒,拧上底盖,带上笛子,借着晚霞退却时的余光攀上了后面那座坡顶。坡顶上的茅草已经开始枯黄,晚风轻拂着茅叶沙沙作响,给这儿的景色增添了几分荒凉。长茅草的地方也不能坐,坐下去会被那些刚从地里钻出来的茅针扎烂屁股。李庆军选择了一块突出地表一米多高的岩石在上边坐了下来。那岩石还保留着白天烈日暴晒的余热。李庆军一声不响地静静坐着,白天在下边沟里,他被寂寞和孤独包围着,到了晚上,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到这里来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中秋月亮。这两年天气反常,中秋之夜赶上浓云密布,难得今年中秋这么晴好,他相信月亮会给他带来他所思念的人的信息。他要为他思念着的人吹奏一曲祝福的心声,让月亮帮忙传给她们。
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此时若是在平原地区肯定已是皓月当空,家家户户都把桌子搬到庭院当中,摆上了一盘盘的瓜果和月饼,杯中斟满了葡萄美酒,举杯邀月开怀畅饮。李庆军的记忆里,也曾有过这样幸福美好的时刻,那时候,他的脖子上还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坐在爸妈的身旁边吃着瓜果边听着嫦娥奔月的故事。但是,那样的记忆如今离他已经十分遥远,遥远得仿佛只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故事。在这荒草凄凄的深山中,月亮还被挡在大山的那边,这里既没有瓜果美酒,也没有朋友亲人,伴随他的,只有屁股下面那块梆硬的岩石和黑咕隆咚的夜空。
想到过去,李庆军想到了他的父亲,他感到自己的经历跟父亲也有些相似,这是怎么回事?父亲也曾经是个GCD员,“四清”运动里成了反革命。难道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成了搞运动的牺牲品?他这样一联系,把自己吓了一跳:不可能,绝不会的,他宁愿相信这只是偶然的相似而性质不同,或者只是一场误会。
为了不再继续胡思乱想,他拿起竹笛想吹奏几首喜欢的歌曲。可不知为什么,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一首欢快的。吹奏完曲子,他接着唱歌词。那低沉的曲调让他自己都感到不像在唱歌,几乎是在呻吟:“送君——送到——百花洲,长夜——孤眠——在画楼。梧桐叶落——秋已深,冷月——清风——无——限——愁。”
他,倚在岩石上面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断了粮的李庆军吃了两碗盐拌山苋菜,然后准备去挖些蔘薯回来中午好煮蔘薯汤。他估计那几个回家过节的伙伴要到过半晌才能把米菜送进山来。本来他知道离此不到五里地的山上就有巴勒瑶寨的山场地。那里种着红薯、大薯和芋头等好几种杂粮。进山的人如果断了粮,去抠几斤来煮着吃,瑶族同胞从来不计较。但李庆军不愿意再去拿瑶人的东西,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了瑶人的求婚不辞而别,那就等于和他们断了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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