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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湄水春波》第二十五章、血雨腥风

已有 730 次阅读2011-1-17 08:05 |个人分类:长篇小说连载|

第二十五章、血雨腥风

两派争斗的结果,引发了一场越来越严重的血腥屠杀、继县城里发生中学女教师和原工商联头头相继被杀后,下面乡镇普遍成立了专政队,开始了肆无忌惮地疯狂杀戮。被杀的对象先是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庭成员,继而扩展到与大无联对立派的主要成员,他们给这起名叫“打狗运动”。靠大无联支持夺权上台的县委书记、武装部政委马旭宏全力支持大无联派,给他们配足了武器弹药。知青茶场也不例外。按照支左办的布置成立了“群众专政委员会”。李宗琦回城一年多、这次回来入了党,当上了党支部书记和“革委会”的主任、董启芳为副主任。那个手脚总不干净,好几回让老乡扭到场部来告状的史占海如今也马粪蛋子发烧,当上了什么“群众专政委员会”的行动队长。他们按着县里大无联策划的阴谋部署,专门针对和他们曾有过节的人,在茶场炮制莫须有的罪名,着手实施一起骇人听闻的野蛮暴行。几天前,董启芳接到县大无联的命令,将原场治保主任、团支部委员吴国强、治保委员,中队长覃玉峰抓了起来,押送到县里审讯。据说他们参加了由吴国强的父亲、县公安局刑侦科长吴建民组织的“反革命暗杀队”,在彩霞山的密林深处召开会议,策划反革命暴动。这乍听起来还真有点儿瘆人,其实是一个连小孩子也骗不了的谎言,明目张胆地公开跑到几十里无人烟的江平冲深山老林里策划暴动,搞暗杀?他这贼喊捉贼、中伤陷害的水平实在太次,撒谎你也总得多少靠点儿谱呀,起码也得让别人听到了能有几分相信才成。

一九六八年六月里的一个早晨,董启芳接到电话,要她派人到县里将吴国强和覃玉峰二人押解回茶场。董启芳亲自率领史占海、黄子安、曾耀明、金荣枝等人到莫圩乘客运班车返回县里。她打发同来的手下人押着吴国强和覃玉峰先走,自己到县革委会请示汇报工作。实际上,她早就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暗杀队黑会”这当子事,目的是要借此整垮公安局的刑侦科长吴建民这个运动一开始就镇压群众冲击县委的保皇党。

她再次找了郑兴致,请示将吴国强和覃玉峰押回茶场后如何处理。

历来踌躇满志的郑兴致今天的神色看上去也显得有些沮丧,几天来,各种招数都使了,吴国强始终态度死硬,没让“专案组”捞到半点儿便宜。而那个覃玉峰,有事实证明他根本就没跟吴国强他爸去过江平冲,都怪自己轻信了董启芳这个十足的二百五,把他弄了来真是弄巧成拙。吴建民的案子上头非常重视,惊动了军分区和公安处军管会,命令下到县武装部,要他们出面干预。部长、政委都感到责任重大,马上把专案组长找了来,告诉他“没有确凿证据就立即放人”。郑兴致碰了一鼻子灰,挨了部长一顿训。他自己欠了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帐还没还,又不便冲她发作,还得利用她替自己办一些事情。本来以为靠董启芳弄来的那些材料,就可以轻易扳倒公安局那个碍眼的对头吴建民,现在却只是抓住了一只烫手的山芋,只得暂时认倒霉。

他想了想,若无其事地告诉董启芳:“这两个人你先带回去,要严加看管,决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批斗可以,但不能动手。那个吴国强的爸爸跟别人不一样,他上头有人,把他儿子打坏了不好交代。也不得让他们跟外界人接触。咱们现在吴建民的案子没有撤,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你回去要马上采取措施,先把你们茶场那几条鱼都控制起来,决不能让他们翻案。可以用那个四类分子先杀一儆百,,把敌人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

史占海、金荣枝等几个人押着吴国强和覃玉峰沿着梧桂公路往北走着,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头上的太阳格外狠毒,,隔着一层上衣都能把肩膀上的皮肤晒冒油。这一路上每逢遇到有泉水的地方,他们都要停下来喝水,找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歇上一会儿,摘下头上的斗笠当扇子扇着风。吴国强和覃玉峰二人没有斗笠,身上还绑着绳子,别人喝水歇凉的时候让他二人站在太阳底下暴晒。两个人渴急眼了,提出要去喝水。

史占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俩说:“喊什么喊?你们两个反革命分子也要喝水?不行,想喝尿都没有!”

“你才是反革命,你咯臭不要脸的流氓惯偷!”吴国强气极了,骂了他一句。

“我屌你妈,死到临头了,你还猖狂!”史占海上来朝着吴国强的腹部踢了一脚,吴国强站立不稳,被踢倒在地上。俗话说“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恶人正当道,面对昔日的仇人,岂肯善罢甘休,史占海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对准了吴国强正想捅下去,却听见金荣枝喊了他一声:

“史队长,你要干什么?”

“消灭阶级敌人!”史占海回头答道。

“不行,董主任先头不是交代过了么,得要他回去交代罪行。”

金荣枝是个纳新党员,又是场革委会委员,她的话就是命令。史占海只得住手。

吴国强被从地上拖了起来,二人在吆喝声中被押着继续往前走。来到了路旁一家粥店,金荣枝吩咐史占海和曾耀明把两个“人犯”绑在粥店对面公路边的一棵大树上,然后几个人走进粥店,选了一张靠外边的桌子,把枪背在身上坐了下来。吩咐店主夹了一小碟泡酸菜,每人盛了一碗稀粥吃了起来。

在这家粥店喝粥很划算,大米粥二分钱一碗,那一小碟泡酸菜里有酸木瓜、酸姜、酸荞头、萝卜片,一共才收五分钱。另外还有免费的辣椒面。通常过往的行人和那些单车客路过这里,都要进到粥店里歇歇脚,喝两碗粥解解渴。尤其到了夏秋两季,这粥店里的客人总是满满地。只是近来世道不太平,公路上很少见到行人,这粥店的生意也日渐冷落。像今天这样的大热天气,而且是个莫圩的集日,粥店里原来也只有两个赶集买回猪饲料的挑夫,把那两担剁碎的干薯藤放在路边进来歇脚喝粥。喝完一碗本想再添一碗,突然看见几个背枪的人走了进来,还在对面树上绑着两个人,吓得他俩赶忙对店主说:“算了,别再盛了。”然后付了粥钱,挑上担子走人。

剩下在粥店里喝粥的这几位,边喝着粥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不时地斜眼睛标着绑在公路对面那棵桉树上的吴国强和覃玉峰。像是在密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店主瞅这几个人不像良善之辈,于是格外地陪着小心 ,借故离他们远一些,免得招惹是非。

“老板,出来算账,顺便再帮我拿合烟仔!”史占海先喝完了两碗粥,撂下筷子,伸手到衣兜里掏他那只装着烟丝和卷烟纸的塑料盒。他突然发现这家粥店的货架上还摆着香烟,于是他心生一念,把刚掏出来的烟盒又放回口袋里。

店主闻声来到近前问他道:“你要哪种烟?”

“有漓江牌的吗?给我拿一盒漓江!”史占海没敢要那太贵的,害怕回去场里不给报销。                

店主一边给他拿烟一边说:“你们是十碗粥两角钱、一碟酸菜五分、一盒漓江烟两角二分,一共是四角七分钱。”

史占海一听眼珠子瞪溜圆:“什么?漓江烟在哪儿都卖两角一,你怎么讹我一分钱!”

店主赶紧陪着笑脸解释说:“这位领导你别生气,情况是这样的,我这粥店本来不卖烟,我也没有批发的手续到镇上去进货。可是很多人给我提意见,让我捎带卖点儿香烟。不图赚钱,只为方便群众。我托人帮我捎些香烟回来,每条烟他收我一角运费钱,也就是每盒都多了一分钱。”

史占海还是觉得吃了亏,他撕开包装,抽出烟来给另外三个男的每人都分了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叼在嘴上。他把剩下的连烟带盒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金荣枝是个女的不抽烟,他这才沾沾自喜地觉得又多少赚回了一点。

 

“我们走吧,待会儿到了区上再歇一会儿。董主任要我们在区上等她,我们有事得抓紧办!”金荣枝在催着赶紧起程了。黄子安和曾耀明过去把吴国强和覃玉峰从树上解了下来,史占海冲他俩喝道:“你们两个快点儿走,赶到区上给你们开饭!”

离开粥店再往北走,前面就到了莫圩峡口。莫圩峡全长四公里,峡内地形复杂,九曲十八弯。公路两旁山高林密,阴森可怖。解放前这里曾是土匪出没,强盗横行,杀人越货的地方。最近一段时间时局不太平,经常就有专政队在峡谷里杀人,甚至年轻的女子被杀之前还遭到他们集体轮奸。下午三点以后这峡谷里就没有人敢再单独通行。金荣枝、史占海这几个凶神恶煞,来到莫圩峡谷中似乎也有些心中发憷,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并悄悄地把枪里的子弹也顶上了膛。

峡谷一侧的山崖挡住了太阳光,峡谷里显得阴森昏暗。还是正午刚过不长的时间,这里却好像已经到了黄昏的模样。几乎被晒昏了的吴国强和覃玉峰此时才缓过一口气来。正走着,曾耀明说是尿急,要去小解,要求大家等他一会儿。史占海四下里看了看对他说:“不光是你急,刚才喝了那些粥,谁不急呀?可是咱这里还有位女同志,你看这地方四周光秃秃地,连个遮挡都没有,你还是再坚持一会儿,到前面有树林子的地方就好啦。”

又接着往前走了一段路,已经进到峡谷的腹地。路旁不但林子茂密,还有许多毗连的沟口。金荣枝见这地方走下公路就有许多隐蔽之处,公路上也没有过往的行人,于是便用手指着公路左边山脚下那两个相隔不到十米的沟口说:“我看这样吧,现在都去方便方便。你们男的去左边那条沟,我去右边那条。”说完她自己先走下了公路朝右边那条小山沟走了过去。

几个男的用枪押着吴国强和覃玉峰也推推耸耸地下了公路,拐进了左边那个沟口。这里已经看不见外边的公路。又往前走了十来步,史占海便停下脚步,把枪口顶着吴国强的后背命令随后跟上来的黄子安:“把绳子给他解开,让他腾出手来撒尿!”

黄子安知道这是个准备动手的信号,他答应着走上前来解开吴国强身上的绳索,快步闪到一旁。绳子刚解开,还没等吴国强解开裤子的前开门,就听“乓”的一声,史占海的枪响了,子弹从他的前胸穿了出去,吴国强应声栽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从那弹孔处喷射出来。

跟在后面刚走进沟口,离他还有五六米远处的覃玉峰见状,知道刽子手们是要在这里动手行凶了,但他被反绑着双手无力反抗,情急之下抬起右脚朝身旁的曾耀明踢去,却被早有准备的曾耀明闪身躲过一旁。还没等覃玉峰转过身来,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跟到了身后的金荣枝举起手里的步枪,把枪托使劲地砸在了覃玉峰的太阳穴上。覃玉峰立刻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紧接着,为了防备他俩不死,刽子手们又分别在他俩的头部和胸部补了几枪。

吃过午饭,董启芳又和郑兴致重温了一回鸳鸯蝴蝶梦,速战速决,然后借了县革委的一辆自行车往回赶。路过粥店的时候,她还特意下车打听了店老板,得知几个部下押着吴国强和覃玉峰,离开这里走了半个多小时,此时肯定还在峡谷里。于是她复又骑上自行车朝北边的莫圩峡口飞快地驶去。刚到峡口拐过头一道弯,她突然听见峡谷里传来一阵枪响。这枪声让她大吃一惊,本能地捏住自行车的刹把使车停了下来,回手抽出身上背着的驳壳枪,打开保险吧枪口对着前方。

峡谷里尽是弯道,她的视线只能被挡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侧耳细听,却再也听不见什么动静。她不敢冒然再骑自行车,只好右手举着驳壳枪,左手握着车把小心翼翼地推着车行进。根据时间推算,自己和邱荣枝他们的距离顶多还有两公里,那就是说,刚才的枪声十有八九是从他们所在地位置传过来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此刻袭上了她的心头。

又拐过了一个大弯,前面仍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动静,董启芳的胆子开始大了起来,悬着的心更增添了一分忧虑。为了快点儿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改变策略,直道路段上车骑着走,拐弯地方再下来步行。本来用不上十分钟就能见到金荣枝等人,结果她竟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拐过最后那道弯,她瞧见了在路旁左右徘徊的那几个人,正是自己的部下。好端端地一个不少,唯独不见了他们押解的吴国强和覃玉峰。

她赶紧收起驳壳枪,飞身上车使劲快蹬一阵,来到几个人跟前。一边下车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追问:“那两个老犯呢?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

“报告董主任,他两个企图造反,被我们给镇压了!”史占海像是在领导跟前报功一样振振有词地说。他这句话是金荣枝事先教给他这样汇报的。

“这么说,方才响的一阵枪就是你们打的?在哪儿,都死了吗?快领我去看!”

“确实都死啦,看也没啥用,我看董主任就不用去了!回头找几个场里的老犯来挖坑埋上算啦。”金荣枝想阻止董启芳再去查看,但董启芳却执意要去。她知道这回的祸闯得不小,不能再轻信他们几个人的说法就冒然向上报告。

黄子安在一旁看着着急,害怕别人把他当成了哑巴。没等有人问他便抢先说道:“难道我们几个还骗、骗骗你不成?一连开开—了好几枪,狗头都被我们打打打烂了,他他他还能活?”

“你都磕磕巴巴地胡说些什么?以后我们汇报工作你不要乱插话!”金荣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才不管男女有别犯忌讳,若不是在董启芳眼皮底下不敢造次,破屄烂屌的难听话又要往外喷了。

听到这儿,董启芳对事情早已明白了大半。他妈的,金荣枝这个小骚屄做事比自己还凶狠歹毒!以前她就在郑兴致面前和自己争风吃醋,如今竟然公开违抗命令私自杀人,看来她才是自己仕途上最大的敌人。她发现大家的眼神都在瞅着公路对面山脚下的小沟口,知道他们是在那儿动的手,于是喊了一声“史占海,你前边带路,还磨蹭什么!”她就把自行车支在路旁,自己先下了公路,朝哪两个小沟口走了过去。

史占海不敢怠慢,赶紧小跑几步追到董启芳前头领路,其余的人也都随后跟了上来。

查看完现场,董启芳知道自己的手下闯了大祸,什么“企图造反”,根本瞒不过上头来调查的人。郑兴致再三交代过:“吴国强绝对不能杀,他哥哥吴国富是地区大无联的一个头头,跟军分区首长都相当熟悉。虽然他哥俩是两派,毕竟还是同胞亲兄弟。”现在人都死了,得赶紧到区里打电话,让场里马上派人来把尸体埋上,然后再向郑兴致汇报才是。为了不让金荣枝再和史占海他们编造假口供弄巧成拙,她招呼金荣枝:“来,我用自行车载你先走,让他们几个男的在这里等我打电话回去找人来埋吧”。

那天下午,李庆军、梁金瑞、潘洪柱、陈彦明和四类分子黄家贵都被派去掩埋尸体。两个持枪民兵“护送”他们扛着钉锄铁锹来到莫圩。等在那里的董启芳铁青着脸告诉他们说:“吴国强和覃玉峰这两个反革命暗杀队分子半路企图逃跑,已经被彻底专政了。你们今天出来干活必须老老实实的,谁敢乱说乱动我们可一律不客气,统统抓起来跟他俩一样治罪。”

一行人来到峡谷中间的凶杀现场,史占海指挥把这两具尸体就地挖坑掩埋。李庆军目睹了吴国强和覃玉峰这两个昔日的亲密伙伴被害的惨状,忍不住悄然泪下。

李庆军他们回到茶场的时候,场里的人都已经吃过了晚饭。他看见有几个人从屋后的山坡上下来,脸上都挂着惊恐的神色。

“你们都到房后做什么去啦?”李庆军问道。

别人都不做声,只有阿坤用手指了指房后对他说:“二妹子死啦,喝的大茶藤,有人说,吃大茶藤只有一个办法抢救,用大粪灌能让她把喝下的毒药吐出来。大家都觉得给人家灌大粪太过伤天害理,可是也不能见死不救呀,为了救命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跑到粪塘弄来大粪汤,用口盅舀着七手八脚给她灌进嘴里。但还是发现太晚了,她的喉咙已经僵硬,用粪水灌的办法失败了,眼睁睁地看见她挣扎了几下就断了气。”

原来就在晚饭前不久,三中队的二妹子何春玲倒在了宿舍后面的山坡上。她喝下了许多大茶藤熬的毒水自杀身亡了。她全家五口人都在城里被专了政。料想自己也逃不脱厄运,干脆死了免得再受凌辱。有人说用大粪汤灌可以让她把喝下去的毒水吐出来,于是人们便到厕所舀来粪汤往下灌,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她是等到毒性发作后才离开宿舍朝房后的山坡上去的。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不但不答应,连头也不回。大家觉得她那样子太反常,等回到宿舍才发现她的锑锅里竟然煲的大茶藤。那东西学名勾吻,毒性实在太大,她喝下去的时间又太长了,根本无法抢救。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刚从彩霞山上袭过。阴森恐怖的怪风吼叫着从那两派争斗时砸碎了玻璃的窗口卷了进来。扑灭了那盏用旧墨水瓶改做的小煤油灯,灯瓶打翻在地上摔得粉碎。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借着闪电余光还能看一眼外面被渐渐远去的雷声震得瑟瑟发抖的山梁。

再次被打成“阶级异己份子”的李庆军正和衣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的睡意。他还在想着他的韩志梅。自从上次领着志梅回了一趟柳田铜矿,回来后俩个人就又被宣布为“专政对象”。董启芳从此对李庆军再也不抱任何幻想。韩志梅第二天被几个持枪民兵找去问话就一直没有回来。离原定七一举行婚礼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韩志梅却从此失踪了。从那以后李庆军就再也打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他问过了所有可以问的人,都回答说没见过她,不知道。好象是突然间就从大家的眼皮底下蒸发了。李庆军心里掠出了可怕的不详之兆,他猜想准是被人暗害了。此时的李庆军心里十分懊悔,他深深地责备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让韩志梅再回到这茶场来,明知道董启芳不会轻易放过她。

此后,李庆军的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他好象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他变得呆呆地,跟谁也不打招呼、不说一句话。饭吃得越来越少,每顿饭都跟逼他吞咽最难吃的药丸一般。他现在瘦得脱了相,不细瞅简直认不出来。

梁金瑞显然也没睡着,还在不停地唉声叹气。他感叹人生苦短、前途渺茫。陈凤莲还是个武装民兵,董启芳那些人给她规定了纪律,不准她再和李庆军、梁金瑞这几个人私下接触。李庆军都被折磨成如今这付模样,更没有谁再来对他进行安慰和鼓励。他感到自己快要跨啦。近来脾气也越发暴躁。昨天晚上的批斗会上,他跟那些造反派对骂了起来,结果吃了大亏,被人家几个人按住一顿暴打,半天也爬不起来。人家认定他是抗拒改造的现行反革命,决不会对他善罢甘休的。

想到吴国强的惨死,李庆军就意识到自己恐怕也难幸免。不但吴国强是自己要好的伙伴,而且他父亲吴建民去年领着刑侦人员和法医到彩霞山老林子里去勘验一起烧炭的山民意外死亡现场时,自己也跟了去,当了个义务向导。而在批斗会上逼问吴国强交代他父亲组织的“暗杀队黑会,”分明就是指的他父亲那次彩霞山之行。那岂不等于说自己也参与了什么“暗杀队黑会”。

县公安局刑侦科长吴建民,因他对当前的许多做法执有不同的意见,在“砸烂公检法”时就成了重点打击对象。欲除之,必先冠以该除之罪。但李庆军知道,所谓的“暗杀队黑会”覃玉峰并没有去呀!难道所有后来去搞副业的人都要受牵连?看来这恶人当道,无法无天。往后若是“““““

“李庆军、梁金瑞,都给我滚出来!”随着咣荡一声响,就在房门被踹开的当儿,有人在门外高声吆喝。紧接着哗啦哗啦的拉枪栓声,好几道手电光柱同时射了进来。

李庆军已料到有此一劫。一切抗争都无济于事,只得穿鞋下地任他们摆布。谁知还没等他把鞋穿到脚上,立即光着脚被几个凶神恶煞推了出去。

梁金瑞被冲进来的另外几个人从床上掀翻在地,然后也被拖到门外。史占海吩咐:“都绑上,绑紧点儿”他俩马上被按倒在地上用脚踩住,早有人拿过棕绳来先套住了两只胳膊和脖子,几个人扯住绳头一起使劲,反绑着捆了个结结实实,如同捆粽子一般。紧接着他俩又被从地上拖了起来,连踢带打一直拖到外面干校的大牛栏里。脚离地面一尺有余吊在了牛栏的大梁上。

这是一座泥砖垒墙,青瓦盖顶的筒子型牛栏,一共是四大间。当头的一间从房山墙上开着一扇门,进门是一条直通里面牛栏的走廊,走廊两侧用泥砖砌成一米来搞的半截间壁墙。那间壁出来的空间左边存放着犁耙、插秧盆、粪桶、粪箕、喷雾器等杂七杂八的农具,右边原来是存放化肥的地方,如今化肥已经用完,地方虽然空着,仍有些许的氨气味儿散发出来。混合着里面牛粪尿的臭味,尽管无法使用那些不至于令人作呕的词汇来形容,总还可以为那些无家可归的蚊蝇提供一个理想的乐园。

捆在身上的新棕绳被浇了水,立刻紧缩得勒开了胳膊上的皮肤坎进肉里。那滋味肯定不好受,不信你就去试试!李庆军开始还觉得胳膊撕裂般的疼痛,头上身上冷汗直冒。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觉得眼前便一片模糊,继而是不断闪烁的金星。漫漫地大脑中所有的意识都开始消退。他也弄不清自己是否还活着。有人胡说八道,说啥活着就比死了强。那时候说这话若被李庆军听见了,至少赏你俩耳雷子!哦。不会的,他那两条胳膊还绑着呢,一时半会儿还腾不出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庆军又恢复了疼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他:他依然活着。阎王爷看他身上榨不出多少油水,一脚把他踹了回来。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睁开了被汗水笼罩得模糊不堪的眼睛,朦胧中发现有几个人围在他的身旁。他还发现,他已经被人从梁上放了下来,他的脚踩到了下面的牛屎。牛栏里没有灯,只有手电光柱照着他的脸。他没法看清身边有几个人,但他可以在黑夜里辨别出他们那野蛮粗鲁的喘息声。

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刺进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强光刺得再也不敢往开睁。只听对面那人恶狠狠地问到:

“老实交代,你参加了什么反动组织?”

“反——?没有啊,我没参加过反动组织!”李庆军勉强张开干渴欲裂的嘴唇,异常艰难地回答着。他听出了站在面前问话的是余新贵。

“扑、扑,”两记使尽全身力气打过来的重拳击中了李庆军的上腹部,分明是想一举把他的肝脏击碎。他似乎又恢复了先前被吊着时那种一切都已不存在了的感觉,剩下的只有这飞速旋转着的漆黑的夜。这样也许会好些,不再有太大的痛苦。李庆军在想,原来死亡并不怎么可怕,凶残的血光之后是永久的宁静和安祥“““““

但是,打手们并不想让李庆军享受太多的宁静和安祥,很快就又把他弄回到现实的痛苦中。李庆军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已被泼来的凉水浸透了,而且眼前的这个地方也不是先前的牛栏,而是在一所教室里。头上悬着明晃晃的一盏大气灯。那惨白刺眼的光把这教室照得阴森异常,象是阴曹地府阎君住的地方。汽灯光下,近处那一张张过去曾非常熟悉而亲切的面孔,此时也都变成了牛头马面和无常。他们有的咬牙切齿,有的振臂高呼。一阵阵狂喊打那儿传了过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打死他,打死他!”

稍远的地方,众多的人面色蜡黄,浑身颤抖,两只脚不由自主地慢慢往后退着,退到那灯光很暗的地方。有的干脆转过身去,偷偷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继续欣赏前边那激动人心的场面。

 

随即,教室里一阵骚动。史占海、余新贵两个人拖着已经皮开肉绽,浑身是血的黄家贵走出了教室。手持步枪、木棒的曾耀明和金荣枝也随后跟了上去。在几个背着步枪、拿着手电照亮的人簇拥下直朝东面不远处的水沟走了过去。教室外一路传来黄家贵那凄厉的喊叫:

“毛主席呀,冤枉啊!我真的不是反革命“““““

教室里暂时沉静下来。董启芳瞪大她那两只血红的眼睛瞅着李庆军和梁金瑞说:

“你们看见了吧,黄家贵不老实交代问题,自绝于人民了。你俩若再不老实,也跟他一样下场。”此时的董启芳俨然就是阴曹地府的判官,她的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她在琢磨:你们这两个不识抬举的东西,终于也落到了我的手里。这是你们咎由自取,咱们可要新帐老帐一起算了。她这个刚来茶场还不满十八周岁的天真热情的小姑娘,不到三年时间就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面对曾经像亲哥哥那样帮助她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培养她、把她一手扶上中队长和团支部书记的李庆军,她如今竟是欲置其死地而后快。

不到十分钟,史占海一伙人兴高采烈地回来啦。似乎刚刚完成一项了不起的丰功伟绩,手中的木棒沾满了鲜血和脑浆,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董启芳指着李庆军和梁金瑞对他们又下了命令:“带他俩去参观参观。”

于是,李庆军和梁金瑞又被几个打手揪了起来拖出了教室。有人用手电光照着路,把他俩弄到山冲边上黄家贵的尸体旁,七手八脚按跪在地上。

手电光照处,黄家贵的双臂仍被紧紧地反绑着。身体往左扑倒在山冲边上。两腿弯曲仍然是跪着的姿势。他的右后脑被人用镐把砸开碗口大的窟窿,血和脑浆喷了一地。一股极浓的血腥味儿直冲进李庆军和梁金瑞的鼻子里。

李庆军对眼前的惨状着实再也看不下去。可怜的黄家贵自从来到茶场就没得过好。当了几年被管制的四类分子,致死也没能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李庆军想把眼睛闭上,可是史占海却按住他的脖子强迫说:“多看几眼,好知道自己死后是个啥摸样。”

“参观”结束后,李庆军和梁金瑞又被弄回到牛栏里,丢在牛粪堆上喂蚊子。若在以往,,偶尔蚊帐没关严钻进几只蚊子,李庆军肯定没法安下心来睡觉。不但是怕被吸走身上的血。最难忍的是被蚊虫叮咬处的奇痒。而如今,皮肉的痛苦和心灵的巨创早已超过了蚊子叮咬痛苦的千百倍。任成千上万的蚊子整夜在身上轮番攻击,似乎都已不再有什么感觉。身旁不远处传来梁金瑞微弱的呻吟。由于被批斗时公然反驳,魔鬼们对他下了死手。他的伤不轻。李庆军本想强忍着不让自己也发出这种痛苦不堪的表示,但他终于忍不住了,不知不觉中也发出了低沉的亨亨声。

这回牛栏里挂上了一盏马灯,以便看守们随时可以观察绑在里间的人的一举一动。看守的两个小时一换班。打头一斑的看守可能在先前的批斗会上过于激昂,此刻却感到了疲惫,只顾抱着枪依在椅背上喘息养神。谁都懒得到里间来。或者他们明知里间绑着的人根本就是两个遭了暗算的倒霉蛋,所谓的“暗杀队”纯属子虚乌有。出于一种人道的同情,也不愿再给他俩增添痛苦。但是凌晨三点半来接班的曾耀明可是养足了精神,百无聊赖闲得浑身难受。可能他爹造他的时候错用了猴种,生就的猴头疤像就喜欢人前出风头。偏赶这些天没遇上什么露脸的事儿,憋得他就跟犯了大烟瘾差不多。于是,他一接班就先拎着大枪闯进里间,朝李庆军和梁金瑞的屁股上每人打了三枪托。嘴里斥道:“乱哼哼什么?要唱歌就好好唱,我给你们打拍子来了!”

李庆军和梁金瑞强忍住疼痛,停止了呻吟。

曾耀明此刻正在兴头上,转磨磨琢磨着弄点儿什么新花样。他回头看见外间墙边立着一把扫笊,肚子里马上又冒出来一个鬼主意。他扭头回到外间把枪靠在墙根上,顺手从那把大扫笊上抽出两条竹稍来,再到里间朝着李庆军和梁金瑞没头没脑地乱抽了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屌你婆姥,冇喊你唱你偏要乱唱,吵得老子没法睡觉。要你们唱了又都装哑巴,纯心跟老子过不去怎地?”直到他抽累了,才扔下竹稍,回头跟同他一起值班的小顺儿说:“把他俩绳子紧一紧,吊起来!”小顺儿可不愿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中学读书时他就佩服李庆军。他打量了李庆军一眼,装做没法下手的样子对曾耀明说:“你看他俩身上那绳子,尽是稀牛屎,还不弄咱俩一身!”

曾耀明这才作罢,悻悻地朝外间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史占海陪着董启芳来到了牛栏外。领着民兵把另外几个“老犯”也押进了牛栏。其中有个叫吴为民的,他因私下里跟人说了几句替吴国强辩白的话,惹恼了董启芳。为了杀鸡给猴看,镇一镇那些跟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就把吴为民也关了进来。他不挨批斗也不用绳子捆,每天老实呆着,给这些“老犯”们做两顿饭,算是个狱厨吧。其余那几个人是陈彦明、曾凡利和马玉玲几个人。他们原来都是分开关着的,另外还有一个黎明亮,昨天早上接通知送区里去了。

董启芳吩咐:让吴为民去做饭,并让史占海替下曾耀明。她在门口外边探头往里瞅了瞅,没有进门。然后就和曾耀明等人一起走了。

挨到吴为民把饭做好端了来,史占海叫他去把“老犯”们身上的绳子都松一松,让他们能伸出手来自己吃饭。

饭照样得由吴为民先分到各人的饭盒里。菜则只有几块咸罗卜。

吃饭的时候,李庆军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完全失去了活动功能,两只手没有任何知觉,就象是安插在自己身上的假肢。这一惊非同小可,莫不是已成了废人?他想试着慢慢活动一下,以为就象平时胳膊被压麻了那样,呆一会儿就会恢复过来。等了十多分钟仍然不行,他感到绝望了。再看那几个难友,都跟自己一个样。只能用两只胳膊夹着饭盒,把嘴伸进去吃。梁金瑞更惨,一直躺在昨晚上呆的那个地方,根本没有能力过来吃饭。

李庆军惊呆了。他无心再去光顾盒里的饭菜。他此时肚子里的感觉不是饥饿,而是被一种难以言状的苦楚所折磨而产生的阵阵痉挛。体内的汗水大概已经流干了,直觉得奇渴难忍。他艰难地朝看守小顺子提出了喝水的要求。

外间有一只锑桶里盛着半桶凉水,是吴为民打来给“老犯”们饮用的。里面还有一只长柄的木瓢,小顺子用那只木瓢舀了半瓢凉水,刚要给李庆军送过去,冷不防史占海一把将瓢抢了过去,把里边的水泼到地上。然后拿着这只瓢到门外屋檐下的臭水沟里舀了大半瓢那黑绿色的有点象是大粪汤一样的脏水。他一手端着这瓢脏水装着非常和善的样子,笑嘻嘻地朝李庆军走了过来。那水散发着恶臭,里面无数的小虫子还在不停地上下翻滚游动着。 史占海边走边说:“想喝水不是?我今天也学学雷锋,服务上门啦!”说着就把瓢递到了李庆军的嘴边。

李庆军感到一阵剧烈地恶心,忙把头扭向另一边,紧紧地闭上了嘴。

 


鲜花

鸡蛋

握手

雷人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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