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彩霞山知青茶场十几年的沉冤终于要有出头之日。当年真是让范明诚说着了。乌云终不能永远遮住朗朗乾坤。李庆军和陈风莲这十几年在农村相依为命,苦苦地等待着,期盼着。终于盼来了新的春天。他们觉得没有白等白盼。但令他们感到痛苦的是,他们所尊敬和爱戴的彩霞山场校党支部书记张继业和知青茶场的场长王达昌,还有他们永生怀念的朋友、亲人梁金瑞、吴国强、覃玉峰等,却未能和他们来分享这胜利的喜悦。李庆军决心要拿出百倍的努力来做工作,尽早查清疑案,惩处罪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亲人们。
李庆军还是住在十五年前住过的县委招待所。星期六的晚上,两个同班毕业的同学买好了票,邀他到电影院去看了一场电影,片名是《婚礼》。到电影院正好路过韩志梅和史占海的家门口,李庆军总感到心里别扭,回来后他彻夜难眠。回忆起这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心情起伏,便在日记中记下了这样一段话:
“如今,我悟出一个道理,只有纯洁和高尚,才是做人的美德。只有无私无谓,才是爱的先驱。在我的心灵上,曾流下过“爱情”的创伤。当狂风暴雨袭来,曾表白同舟共患的姑娘也毅然分道扬镳,竟自离去。我在失恋的痛苦中消沉,常以孤雁自比。让宝贵的青春白白流去。这是何等地荒唐无知,可悲可惜。爱情的火焰并未燃起。我赞美真正的爱情,讴歌那明晃晃的手铐前举行的庄严婚礼。但我不希望也有这样的经历,“四人帮”的统治已成为过去。我要在新的征途上振作,焕发青春的活力。为祖国、为四化,在这伟大的新时代,加倍攀登、奋发努力。用这来点亮爱情的火焰,建造爱情的宏基。”
为了让陈凤莲共同分享喜悦,李庆军抽空回了柳田铜矿的家中。到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凤莲也已经下班回来了。女儿蓉蓉做好了饭,等着妈妈在煮菜。她和弟弟平平摆好了桌子。正待拿碗筷准备吃饭,一见爸爸回来了,一下子都扑了上来。一个捧脖子,一个楼腰,狠狠地亲热了一番。他们都是很听话的孩子,知道学习。先前在农村时年年都是学习标兵。大概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蓉蓉才十三岁,就完全象个大孩子。家里啥活都能干。回到矿里后还当选了少先队的大队长。矿里如今办起了初中。她明年升初中也不用离开家了。平平刚上四年级,是个戴着两道红杠的中队长,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李庆军看到他们,就象看到了童年时代的自己。
吃罢晚饭,孩子们坐在饭桌边上写作业。李庆军起身到弟弟李庆民家中去看望妈妈和侄女小玲。几年前妈妈退休时弟弟“顶班”回到矿里参加了工作,现在是矿区公安派出所的副所长。所里事情多,经常晚下班,今天还没有回来。李庆军向妈妈问了好,并把将要为彩霞山茶场文革中受迫害的知青平反招雪的事情告诉了她。郭淑珍听后也十分高兴。她虽然早已办理了退休手续,工作因为需要还一直没有交出去,继续在财务科做成本会计。她丈夫李洪国的错案平反以后,矿里发给了一笔抚恤补偿费。郭淑珍跟儿女们商量好,那笔钱用来全部补交了这些年欠缴的党费,余下的捐给了困难互助基金会。
李庆军抱着侄女小玲玩了一会儿,那孩子已经会说很多话了,非常讨人喜欢。庆军给她买了一只玩具熊,她还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大伯”。
李庆军从弟弟家回来,蓉蓉那小姐俩做完了作业,正坐在电视机前的小竹椅上等着八点半郝爱民、唐杰宗合说的相声。两个人面红耳赤地争论着电视剧中那个陈真的工夫最后能不能超过霍元甲。
陈凤莲冲完了凉,穿好了衣服就催李庆军也抓紧时间洗。锅中烧的热水已经停了火,时间太久该凉了。李庆军洗完了凉急着把要找韩志梅调查的事跟陈凤莲说了一遍。末了,他还加上一句:“这回到了该她如实交代问题的时候了,这个卖身投靠的女人,看她还能臭美到那颗星球上去!”
陈凤莲看着李庆军那幸灾乐祸的神气,心情似很沉重。她沉思了片刻,然后突然走过去“啪”地一声关了那台十四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转身对孩子们说:
“什么真真假假地,妈今天心里烦得谎,时间不早,你们也早点去睡吧,明天还要起早上学呢。”孩子们有些失望,不过他们从不违坳妈妈的话,都一声不响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李庆军感到惊讶,他不明白陈凤莲为什么今天这么烦躁,忙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陈凤莲摇了摇头,坐回到李庆军身边的竹椅上半晌没做声。她闭上了眼睛,脸上流露出十分疲倦和痛苦的神色。显然,李庆军的话把她带回到十五年前的彩霞山。她坐了一会儿,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睁开了眼睛,到床底下把那只在彩霞山梁金瑞用过的小木箱子挪了出来。打开盖子翻到箱底,从那里取出了那本李庆军恐怕早就遗忘了的讲义夹。又象是考虑再三,才小心翼翼地打开讲义夹,从里面翻出一张已经发黄了的黑白照片来。李庆军一看,心里骤然紧张起来。那是一张用6X6的底片放大的相片,李庆军还记得:那是当年用韩志梅的那架海鸥牌120型照相机拍下的。使的是自动快门。上面三男两女一共五个人。那还是六六年陈凤莲她哥陈凤山从部队回来探家时,到彩霞山和李庆军他们在仙人潭边拍下的,背景是那神女溪瀑布。他们几个人站在靠河边的一块大石板上。前边左是陈凤莲—那时还是齐腮的剪发,不象现在这样烫着头。青春少女,天真而淳朴,充满幻想的双眸明亮逗人。她身后是当年朝气蓬勃的梁金瑞,脸上还挂着腼腆的微笑,把爱抚的左手搭在陈凤莲的肩上。陈凤莲的右边就是当时的韩志梅,穿着一件连衣裙—不知为什么,李庆军现在觉得她那是故意的做作,连那脸上的笑都是假装成的,那两只卖弄风情的眼睛让人一看就觉得恶心。嘴角还有点儿朝下弯弯着,弯弯着就美啦?那副鬼样儿装给谁看?三天不吃东西都还饱着呢!
站在李庆军和梁金瑞中间的是英俊威武的青年军官陈凤山,军帽上的五角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可是,那张相片是咋个照法的呀?他李庆军就紧紧地挨在韩志梅的身后,那韩志梅的脑袋还微侧着靠在李庆军的胸脯上。真是该死!李庆军还用自己的右手拿着她的一根发辨放在自己鼻子底下嗅着呢,李庆军特别懊恼自己当时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后来气得他把自己那张同样的相片扔进炉子里烧了。依着他,凤莲这张也早该烧掉,真让他李庆军丢尽了娘家人。但是凤莲高低不同意,说那就是历史。历史是没有办法再改的拉,除非你要故意伪造。况且那上面还有她的亲哥哥,还有她深爱过和永远怀念着的前夫梁金瑞。
李庆军试图从那上边把姓韩的分出去,但他失败了。韩志梅的辫子还撰在自己手里,还在自己的脸上呢。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求凤莲把那张相片收进讲义夹,锁进箱子最底层。最好让自己永远别再见到它。想不到凤莲今天又把它翻了出来。
陈凤莲拿起照片久久地端量着。李庆军感到一阵沉闷,他走过去推开窗扇。外面是秋天寂静的夜。没有风,时而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子跺在草丛下边孜孜唧唧地叫着,向同伴们叙说着经历过的不幸。胆小怕事的月光好几次想顺着窗口爬进屋来,一看见那盏明晃晃的电灯,立刻吓得赶紧退了出去。只在窗外的地坪上颤颤戈戈地徘徊着,踌躇着。此刻李庆军的心里竟象是风暴掀起了大海的汹涌波涛,奔腾着、翻滚着、撞击着。
二
“该是弄明白的时候了”陈凤莲把相片放回讲义夹合上,回头对李庆军说。
“当然,冤案一定要平反昭雪,上级有明文规定。”李庆军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韩志梅那儿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我打听好了,她在东平农场,我明天一早回县里,然后就骑自行车过去,你看怎么样?”
“行,明天正好是中秋节,你多带点钱,顺便到商店买二斤月饼,再买几斤水果带去。我上个月的奖金全发下来了,咱们自己紧绷点儿还够用。噢,对了,千万别忘记代我向志梅问个好。”
“你说什么?”该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李庆军疑惑不解:“我是去调查取证,公事公办,犯得上给她送哪门子的礼!”李庆军一向遵从陈风莲的主张,可这次不得不居理反驳了。
“自从她大伯破产后,听说她的日子过得够难的。那个史占海一辈子不务正业,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如今史占海这一死,扔下她孤儿寡母没人管。好歹我们姐妹一场,帮不了大忙,安慰安慰总是应该的。”
“活该!她自找的。这才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那种人不值得可怜。”李庆军说着,一口气就顶到嗓子眼了。
“过去的事,其实不能怪她,主要是史占海干的坏事儿。这两年我们只知道自己是受害者,要落实政策,要平反。可是象韩志梅那样的遭遇,一肚子苦水往哪儿吐?有谁还会想到她呢?”陈凤莲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起来,成窜儿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对风雨同舟十几年的患难夫妻,别看日子过得苦,相互之间却非常地恩爱和谐,从未因对事情的看法不一致而红过脸。可是现在,李庆军实在无法理解陈凤莲今天是怎么回事。他不由得生起她的气来。那个韩志梅和史占海,老公老婆还分得出两样货色?抛开史占海的罪恶不算,单就她韩志梅当年趋炎附势,盛气凌人的德行,她骂难友们那些难听的话,她啐在自己脖子上的吐沫,哪一庄哪一件还不足以证实她灵魂的龌浊?她是背亲叛情、卖身投靠,怎么能和那些饱受迫害摧残的伙伴们相提并论?李庆军越想越气,冲着陈凤莲反唇相讥道:“照你这么说,她却成了受害者,是我们清查处理文革遗留问题害了她,赶明儿个还得为她平反,向她低头认罪啦?”
你!”陈凤莲一下子被噎住了。她也赌气不再理李庆军,索性自己到床上倒着去啦。
结婚这十几年她从未和李庆军掰过脸。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李庆军,陪伴他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六九年要落实“再教育”的指示,说是集体办场离贫下中农太远,不利于接受再教育。茶场解散后,她跟随李庆军到农村插队。生第一个孩子蓉蓉的时候正赶上春荒。月子里别说喝碗鸡汤,就连鸡蛋她也没见着一个。蓉蓉奶水不足,饿得哭叫声就象一只小猫崽儿,小脑袋快满一生日还抬不起来。生产队里那些社员们看她娘儿们实在太难,有的就抽空去弄回几条鱼,捞回几捧虾或者送去一碗黄豆给凤莲催催奶,不然蓉蓉差点饿死。李庆军到水库出民工,为了让他吃饱,凤莲在家只吃红薯芋头青菜汤,两个多月没沾过一粒米。七一年李庆军去参加枝柳铁路大会战,她一个人在家领着孩子撑起了大半个天。可是,李庆军今天竟对她耍起了脾气,呛得她实在吃不消。
再看那李庆军,如今他正在气头上,一肚子的火不知往哪儿消。他心里想:“凤莲她难道忘了那场灾难,反来替韩志梅说话?他觉得自己也真够屈的。
生了一会儿气,李庆军猛地又后悔起来。陈凤莲的话绝不会毫无缘故,也怪自己总是沉不住气,来不来就犯那老毛病。没等人家把话说完就抢白她。这都怪自己这张死倔瞎犟的破嘴。李庆军这时真想狠狠地给自己两嘴巴。看着凤莲真地动了气不再理他,,李庆军只好乖乖地服下软来。谁捅的窟窿谁来堵,他红着脸走上前去向凤莲赔不是。他轻轻地在凤莲的腿上拍了两下:“报告,亲爱的家长同志,方才是我态度不好,没有抱着满腔热忱“““““”
“去你的,离我远点儿!”陈凤莲抬头膘了一眼正在耍贫嘴的李庆军,回过头去又把眼睛闭上了。
“再不起来我可就要挠脚心拉!”软的不行,李庆军来了浑的。他知道她最怕挠脚心。
“你敢!”陈凤莲果然再也躺不住了,她一翻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哭笑不得地望着李庆军。
这晚上,陈凤莲和李庆军一直唠到深夜。他向李庆军讲述了韩志梅的许多鲜为人知的不幸遭遇:
“当初,你第二次被打倒挨整,史占海就去吓唬她。说要把你弄死。史占海乘机强奸了她。她不敢声张,因为史占海对她说:如果把事情说出去,他就要先把你李庆军干掉,回头再到城里弄死她老娘。韩志梅她出身不好,又有海外关系。她尤其还是惦记着你的安危。她怕史占海真地把你害了。为了要史占海答应不杀你,她一个孤立无援的妹儿家,只好忍气吞声顺从了史占海。史占海那个畜生霸占了她,直到后来怀孕快生了,才不得不嫁给了他。在你向我打听她的消息时,她已经怀了孕,觉得没脸再见你,就躲了起来。这件事我当时根本不敢告诉你,就连梁金瑞都一点不知道。”李庆军听到这儿,他发现陈凤莲又哭了。
稍停,陈凤莲继续说道:“我开始也不知道实情。曾经责骂过韩志梅。我骂她不是人,竟不惜出卖灵魂去投靠那个魔鬼,死后也会被人唾骂,狗屎不如。韩志梅哭着把实情告诉了我,求我宽恕。她说她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不得不依照史占海的吩咐故意去干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事。可她心里还是总在想着我们。她说她特别对不起你,也不敢求你原谅。你对她的感情,她只有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今生今世就当她已经死了。她最后还再三恳求我千万不能把这事儿再告诉任何人,不然你和她老娘就都没命啦。从这一点上讲,我觉得韩志梅并不是那种良心泯灭的人,她也是个不幸的受害者,而且对你,她始终有着深深的情意。”
“事后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
“这也是韩志梅的一片苦心那,她要我永远都不许告诉你,她说她宁肯让你从此恨她一辈子,也不能让你为她难过。若不是今晚上你的那种态度,我也不会对你说呀。”
事情原来竟会是这样,李庆军感到茫然了。他至此对韩志梅也从内心深处由衷地升起了从未有过的感激和同情。但是,这也还没有消除他对她的所有成见:“不管怎么说她是嫁给了那个扔出去狗都嫌臭的史占海,当初不情愿,不敢反抗,这些都可以理解。可是后来,她终于嫁猪随猪、嫁狗随狗。也依仗史占海的权势反过来欺负受难的同伴了。历史上的许多叛““““““”李庆军仍然这么坚持着,但他的话又被陈凤莲截了过去:
“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叫嫁猪随猪,嫁狗随狗?她那时已经怀了孩子。作为女人,她怎能不顾自己的孩子呢?当父亲的是个坏蛋,难道孩子也有罪吗?为了孩子,她不跟着史占海过下去还能怎么办。当然,她确实做了一些对不起我们的事,这对她来说当时是为了表示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而故意做给史占海看的。你想,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有谁能一下子分得请谁是革命谁是反革命,脑瓜顶上也没贴标签。难道我们当时就能把问题看得很清楚吗?就拿咱爸的冤案来说,听妈讲开始你“““““”
一句话捅到了李庆军的最疼处,让他感到深深地内疚。虽然父亲的错案能得到平反昭雪,主要是得力于李庆军付出的极大努力。但一开始时,他也曾一度认为他父亲确实是特务、反革命而要跟他彻底划清界限。现在在对韩志梅的态度上,李庆军也隐约感觉到自己就是那种自己屁股没揩干净,却整天指着别人说着也脏,那也臭的人。这么一想,,他赶紧阻止陈凤莲再说下去。总不能让她“那壶不开单提哪壶”吧。
“算我的看法有偏见,你就快别说了。”
“可是我还得说下去。神不信不灵,话不说不明。当时有当时的处境。不能都用今天的眼光去审视和评判过去的是非曲直。”
人家陈凤莲的话说的在理,容不得李庆军不服气。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自己比陈凤莲还差着一大截。李庆军终于服了陈凤莲,也重新认识了韩志梅。他再一次看到了她们身上的可贵之处。他更加深情地抚摩着爱妻的肩膀,贴近她的耳朵:说:
“莲,你的胸怀可真是跑的开轮船啊。放心吧,我听你的。”
其实,这一夜李庆军和陈凤莲谁也没有睡着。不知不觉中,东边的山头上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色,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全文完
关于我们 | 免责申明 | 删帖申请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帮助中心
Copyright © 2008-2023 侬队网(Www.Nongdui.Com) 版权所有 All Rights Reserved.
信息产业部备案/许可证编号:桂ICP备08100878-11号 桂公网安备:4504220200000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