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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流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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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湄水春波(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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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1 21:45 | 只看该作者
10# 流戈
第三章、青梅竹马的伙伴
                              一
     李庆军和林晓云简单地说,属于那种“青梅竹马”的关系。一九五六年春天,庆军跟随爸妈从北方来到柳田铜矿这个桂东北的大山区。他被编入到矿山子弟小学的四年甲班,和林晓云同桌。两个人十分合得来。他们两家住得不算远,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做功课,然后到院子里跳飞机,踢毽子。有时候玩得忘了回家吃饭,赶上谁家就在谁家吃。每逢李庆军在林晓云家吃饭,晓云就显得格外地高兴。她无论吃什么好东西,总要分给庆军一半。庆军若是不接,她准撅嘴生气,或者赌气自己也不吃了,象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把东西扔掉,眼睛里含着泪花儿,好几天都不理李庆军。庆军再也不敢不接林晓云的东西了,他把晓云当成亲妹妹,处处护着她、事事顺着她、让着她,不知内里的人看到他俩那亲热劲儿,还真以为是一母所生的呢。
    记得有一天下午头一节课上语文。班主任严丽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着课文的段落大意。李庆军却拿了一把中午刚买的三开小刀偷着在课桌下面削弹弓叉,眼睛还在不时地盯着严老师洋装听课。他早就希望能有一把这样的三开小刀。上面既有小刀,还有锥子和剪子。班上好几个同学都有,他羡慕极了。今天中午妈妈总算掏钱让他去买了一把。他急着想试试这刀的锋利程度,一不小心,左手食指尖上被割开一道足有一公分长的口子。那鲜红色的血立即从那被割开的口子里涌了出来。
    “哎呦!”李庆军疼得禁不住叫喊了一声,忙把小刀扔进课桌里,慌忙去捂那出血的手指。。
    这下可糟了,全班同学都闻声把目光齐刷刷地朝他投了过来。严老师停止了写字,转过身来把粉笔扔在讲台上,用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审视着李庆军。显然,她已经听清楚刚才的叫喊声是他发出的。
    “李庆军,是你喊的吗?”她明知故问。
    李庆军慌忙站了起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师的问话。他的脸在发烧,心里象揣了只兔子在蹦蹦乱跳。他想撒谎遮掩,却又编不出词来。他天生不具备撒谎的本事。若照实说呢,他一个班干部、少先队的中队长,带头违反课堂纪律,让同学们该是啥看法?
    “报告严老师,刚才是我挪凳子不小心压着了李庆军的脚。”危急关头亏得林晓云。正当李庆军支支吾吾找不着台阶下的时候,林晓云偷着塞给他一块小手绢包扎割伤的手指,然后站起来帮他撒了个谎。
    严老师信以为真,没再追问下去。挥挥手示意他俩都坐下。同学们哄堂大笑,李庆军的脸此刻臊得比猴屁股还要红。
那时节柳田铜矿还没办中学。五九年读完了高小,李庆军和林晓云都考取了离矿山一百多里远的县城中学,仍旧编在同一个班。但是慢慢地,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有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俩还象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过分亲密。虽然在内心深处对青梅竹马的童年仍旧怀着久久地依恋,却已经懂得在表面上从此不可逾越“同学”这个界限。逐渐步入了青春期,双方心中都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微妙感情在与日俱增,无法遏止,又不便示人,只能作为秘密分别藏在各自的心里。
    中学时期跟小学大不一样,功课越来越多。除了课堂上必须听好课,课余时间几乎大半也都花在了学习上。中学里开设劳动课,星期天还要搞义务劳动,农忙季节要停课下乡支农。春插、双抢、秋收加到一起最少二十来天。除去这些劳动,剩下的“空余时间”也就少得可怜,而且全是些零碎时间,这就要看自己会不会抓紧利用了。
李庆军在上小学时他爸爸就对他采取强迫命令:在学会课本知识以外,还必须超前学习高年级的课程,还要学俄语、日语。每天都要布置额外的作业。小学还没毕业,初中二年级的课程都学了一大半。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是被他爸爸打出来的。因为贪玩,李庆军没少领教他爸爸的皮带。他那时候觉得爸爸就是法西斯,而自己的屁股主要就是为挨打预备的。不过,“法西斯”从来不扇嘴巴,用皮带抽屁股是他的专利。也许在他看来屁股上长的肉疙瘩最容易接受皮带的提醒,而且不至于伤筋动骨。若想屁股不疼,放学后就得老实呆在家里做功课。因此,李庆军那时好好学习的目的还没有真正提高到掌握知识本领,将来报效祖国的水平。他那时候还不太懂这些人生大道理。但他知道皮带抽屁股的滋味,不得不给“法西斯”好好学习。
    等到上了初中,李庆军才渐渐地感受到“法西斯”客观上帮了他很大的忙。皮带抽屁股的潜在效应开始显现了。“子不教,父之过”的混帐话也似乎成了哲理。那时候还没开始反修防修,外语课学的是俄语。很多同学还在为发不好弹舌音犯愁的时候,李庆军都可以用俄语轻松自如地和任课老师进行日常用语的对话了。“法西斯”曾经到日本和苏联留过学,是个俄语和日语通。曾在科研机构里担任主任编译。他逼出来的超前学习使李庆军养成了习惯,培养了他的自学能力。李庆军在初中一年级时就加入了共青团,还担任着学校团委和年级团支部的工作,参加社会活动也多了,但他从初中一直到高中毕业,各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林晓云可就惨了,初二时竟有两科要补考。后来勉强升入高中,但因学习成绩达不到“良好”以上,入团的愿望一直没实现。
    为了帮林晓云提高学习成绩,李庆军把所有能挤出来的空余时间都花在了她身上,专门陪她和另外几个跟她差不多的同学蹲教室,啃书本。但林晓云明明是记忆力差,初中快毕业了,连“一价钾钠氯氢银,二价氧钙钡镁锌......”也背不下来,却一个劲儿地不管什么都死记硬背。拿数学来说,那些定理定义死记硬背也就罢了,连那些公式她也不肯去琢磨如何演算推导,也要一味地去死记硬背。结果是内容越来越多,越死记越记不住,越背越糊涂。遇到稍复杂的难题就不能举一反三灵活运用。李庆军费尽口舌,怎么开导她也改不掉这毛病。
    “唉,我天生脑子笨,底子又差,让你白费神了!”每当李庆军指出她主要是学习方法上有问题时,她就总是用这样的话来回答。一脸的倦容,眼角上闪着泪花,头一低下去就不肯抬起来。
    李庆军感到内疚,林晓云那摸样让他心疼。林晓云的确是学习基础没打牢。她爸爸是个井下采掘工人,不是“法西斯”,不但不会用皮带抽她,甚至对她的学习从来就不管不问。她爸从小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实在对她也无从去管,无从去问。她家姐妹六个,她是长女。念书之余还要承担一部分家庭生活担子。每年的寒暑假回到矿山,她除了忙家务,就是到十多里远的天成矿井往回担运矿石。一天赚上块儿八角的,超过农村的整劳力。她到县城上中学,除了学校给的那点儿助学金,其他费用靠她自己赚。他也非常珍爱自己的学习生活,按说也蛮够勤的,可那成绩总在中等上下打转转。
    即使这样,在当时的柳田铜矿,能到县城读高中的,也只是凤毛麟角,着实令众人高看一眼。起码在那山沟里够得上“中级以上知识分子”。那时侯别说是读高中,就是读完了高小考初中,也比如今高中毕业考大学要难上好几倍。整个湄河县三十来万人,只有两所中学,而完全中学则只有县中一所,那是全县的最高学府。
知子莫若父,李庆军他爸李洪国这几年对李庆军和林晓云的关系早就观察得一清二楚。儿子跟林晓云好上了,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法西斯”虽然不是百分百满意,但他总觉得晓云这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总在他跟前大伯长大伯短地很会来事儿。如今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谁见了都会夸她几句。就这矿山来讲,这门亲事若成了,也算得上门户相当,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李庆军看来上大学不成问题。林晓云即使考不上,那学历也不算比别人低。。庆军他妈不也只是“国高”吗?相比之下还是成比例的。更主要的,李洪国心目中历来把勤劳朴实作为选择儿媳妇的标准,他本就希望儿子能找一个工人家庭的女孩,勤劳、朴实、厚道。他也看不惯干部子女娇生惯养的千金,动兀耍起猴来那才叫豆腐掉灰堆,吹不得也拍不得呢,家里头摊上那样的儿媳妇,他这个公爹那可没法当,一辈子再也休想省心。因此,他对庆军跟林晓云的事心里头基本上是认可的。晓云遇到什么难事找庆军帮忙,他都相当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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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1 21:48 | 只看该作者
11# 流戈
  二、
哪知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就在高中毕业前不久,李庆军这个原来被一致公认最有希望、既红又专的优才生、中共预备党员,上大学竟是被“政审”卡住而名落荪山的。结束了十二年的寒窗苦熬,象一只练硬了膀儿的雏鹰,正待展翅向理想的神天冲飞的时刻,“四清” 扫尾终于把他那个早年曾到“东洋鬼子”那里“受过训”的“法西斯”从总工程师的位置上扫到监狱里去了。一个多月后,妈妈来信告诉李庆军:爸爸死了,先是定的历史反革命,特务分子,然后又“畏罪自杀”了。矿保卫科把他的遗物——抓走时戴的手表和一支钢笔交到了庆军妈的手中。
那是在两年以前,柳田铜矿矿区公安派出所的吴所长听说地质科要在矿内基层工人当中抽调一名地质工,于是便找到矿劳资科长朱培喜,向他推荐道:“朱科长,我看那个地质工的人选就抽我那个战友黄义兴上来最合适,那个人政治上可靠,任劳任怨能吃苦,放到哪儿都是块好料。”
“这你和我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这回是生产技术部门要的人,总工发话了:要个有文化的,最好能有高中的底子,得有点儿培养价值。一开始先当个地质工,往后向技术方面发展。可这黄义兴初中还没毕业就去当了兵,连个毕业证也没有,我知道他是你姑表兄弟,不是我有意驳你面子,只恐怕李总工那儿通不过。”朱培喜其实并没看好这个黄义兴,它却把总工程师李洪国抬出来当做挡箭牌。他一副十分犹豫为难的样子看着吴所长,朱培喜的二儿子参与打群架,砸坏了别人家的窗户玻璃。被人家告到派出所。还是吴所长帮忙打圆场,让朱培喜只赔了三块玻璃钱,使对方消了气。他那二儿子没受到任何处罚,也没再案卷上留下任何劣迹。他如今的确不好对吴所长的请求做出拒绝的表示。
“他当兵之前初中的课程都学完了,只是没参加毕业考试。再说高中毕业的早都进了机关科室,哪还有在下边当工人的?我有个在县文教局当秘书的战友,他说按照黄义兴的情况,毕业证书是可以补办的。实在要的话,帮他补办一份好了。”这个吴所长不白给,别看他当的官不大,办事路子却四通八达。要不说人家能当上所长,你就当不上呢!
朱培喜知道这位吴所长做糖能做甜,做醋也能做得酸。堂堂一个劳资科长,犯不着为安排一个跟自己毫无利益瓜葛的工人岗位这点儿小事惹他不乐意,让谁去都只不过是履行差事。于是他便答应了,转身吩咐科里手下当差的:“胡金香,给那个黄义兴开调令,让他到地质科报到。”
“不行,立即退回去让劳资科重新安排,早就了解他初中没毕业,三角函数都没学过,根本适应不了这个工作。临时补办个初中毕业证顶什么用!”总工程师李洪国并不懂得太多的社会关系要义,吴所长好不容易办成的事情,却让他一句话就给否了。他做梦也没想过,看似平平常常的一件小事,却给自己种下了祸根。那个黄义兴是一场欢喜一场空,只好灰头丧气地再回到井下去推那笨重的矿斗车。此恨绵绵无绝期:“你咯狗屌李洪国,此仇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有朝一日我让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人若是走了运气,好事自然会接二连三来找你,就是抡起大棒子都休想把它赶走。那时节学毛著正在全国范围内悄然兴起,并且越来越显示出它的无穷魅力。黄义兴曾经参加砸过锅、练过铁、又在部队这所MZD思想大学校里深造过,懂得紧跟形势赶潮流,很快就成为柳田铜矿学毛著的积极分子标兵,矿里、车间举办的各种讨论会、报告会、讲用会、经验交流会从此便少不了他的身影。他虽然仍旧在当井下工,但在规定的工作时间里,他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在参加开会和学习。他入了党,不少的荣誉也接踵而来。在他的精神力量感召下,他的那份井下生产任务几乎被班组里的工友们给分担了。即使有时候回到班里,班长也不再给他派活,而是让他在间休时间领着大伙学习,向大伙儿传“经”送“宝”。
后来,矿党委用其所长,索性把他抽到宣传科以工代干当起了干事,等到机关干部有人退了休,干部编制有了空位,他又顺理成章地转干,把档案从劳资科拿到了组织科。
一九六五年春天,党委系统原来的职能科室改成了“部”,而组织部原来的王干事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造成的家庭困难调到他爱人的工作单位去了,早上刚一上班,对面桌的宣传部副部长闻敬周便告诉黄义兴:“梁书记让我通知你,叫你到他那里去一下,他有事找你谈。”
矿党委书记梁朝宜把黄义兴让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从办公桌面上的烟盒里抽出两支《钟山》来。一支递给黄义兴,一支送到自己的嘴唇里,回手准备去拿桌上的打火机。
“我来我来!”黄义兴手疾眼快,忙把打火机拿到手里打着火,帮梁书记把烟点着。平生第一次矿里主要领导找他谈话,他心里头还在暗自打着鼓。他一边给自己点烟,一边斜着眼睛观察着党委书记眼神中流露出来的表情,心里头在猜测着今天领导上找谈话的吉凶祸福。
梁朝宜看出黄义兴神情上有些紧张,他冲黄义兴笑了笑,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找你来是想征求一下你对工作安排上的意见。你也知道,组织部的小王调走了,那儿缺少人手。齐部长成天朝我要人。他说你有空经常到他那儿帮忙,懂得小王的主要业务程序,希望我把你给他。党委研究了一下,基本上同意这个意见。只是你们宣传部的闻副部长还有点儿舍不得给。现在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态度?是去还是留?”
在黄义兴看来,组织部是管干部的,那是个党委的要害部门。重要程度要远远高于在宣传部当这个跑腿学舌的干事。他当然巴不得到组织部去。现在机会来了,高低不能轻易放过,一定要狠狠地抓住!黄义兴是个颇有心计的人,在高兴的事情他也不会喜形于色。他显得十分庄重地站了起来,用立正的姿势朝梁朝宜敬了个军礼回答道:“报告梁书记,我是个GCD员,坚决服从组织的需要。我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工作需要就是我的意愿,请领导放心,无论党把我放在哪个岗位上,我都会努力去把它做好。”
“到底是部队里培养出来的同志,思想觉悟就是高!我原来打算要跟你说的一些话看来也没有什么必要了。既然这样,你回去把原来的工作交代一下,然后就到齐部长那儿接新的工作吧。梁朝宜这回完全相信了闻敬周对黄义兴的评价并不是仅仅为了树一块宣传的样板。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黄义兴转到组织部当干事,却弄出了一件惊动全矿的大事情。当时正是“四清”的扫尾阶段,黄义兴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努力工作,很快就查出了总工程师李洪国“政治历史不清,有特务嫌疑”的问题。
紧接着,李洪国就被停止了工作,接受审查,县法院在柳田铜矿召开公开审判大会,矿里由派出所吴所长和党委组织部干事黄义兴出任陪审员,最终以“不老实交代,顽抗到底为由判刑十年,送到劳改队强制劳动改造。不到一个礼拜,便传来李洪国的死讯。据吴所长说,是他拒绝监管改造,还企图抢夺监管干部的**,被当场击毙了。但有关的材料上记载的却是他“畏罪自杀”。
当时,李庆军已经通过了高考,正被学校党总支抽去参加为期半个月的“灭资兴无”工作队下乡搞运动。他又是个组长,肩负重任,突然遇到这样的变故,着实令他茫然失措。他想,自己已经是GCD的人,而父亲竟然是个长期隐瞒历史问题的反革命。这可是两个水火不相容的阶级呀。作为一名GCD员,当然要坚决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绝不能对反革命的父亲有所同情。他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自己一定要从政治上、思想上彻底跟他划清界限。对这件事情,李庆军立即向组织上作了详细的思想汇报。这样重大的问题,他不能不向组织上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认为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但是,作为父子这种由血缘而产生的亲属关系却是一种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那时候,社会上尤其重视家庭出身。父亲是反革命,儿子无论如何也逃不脱“反属”的厄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更何况李庆军从小到大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他父亲供养。
    学校党组织对李庆军的问题进行了十分慎重的研究。鉴于他当时的思想压力,主要领导多次找他谈话。作为恩师,校长兼党总支书记范明诚再三告戒和开导他说:“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自己无法选择,但人生的道路怎么走则主要靠自己。既然你已经在党旗面前庄严宣过誓,那就应该用毕生的努力去实现自己的誓言。你就要离开学校了,今后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都希望你永远记住我今天对你说的话,一定要振作,要经得起任何风浪,才能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真正的GCD员。”
    范明诚是个老布尔什维克了。他解放前是中共湄河县地下党的宣传部长,公开身份是中学教师。五十年代初任中共西坪区委书记,后来改任湄河中学的校长兼党支部书记。党支部扩为党总支后继任总支书记。李庆军能够成为第二支部的学生党员,主要靠他的培养教导。
摆在李庆军面前的现实毕竟是十分严酷的。作为“反属”,上大学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就业的门路也相当渺茫。父亲死了,妈妈也随即调离财务科到车队去做养路工。而他自己,则如同一只被突然打折了翅膀的受伤的小鸟儿,从空中一头栽进了无底的深渊,多年的美好理想顷刻间成了泡影。他毕竟才刚刚十九岁,思想上还不够成熟,对人生的挫折也还缺少必要的精神准备。他觉得自己突然间比别人矮了大半截,成了瘪螺痧。他如今甚至怕见平时要好的同学,。其中一位已经拿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竟然连去祝贺的勇气都没有。他更怕见任课的老师,觉得自己愧对他们的多年心血,恨不能即刻变作一只小小的蚂蚁,以便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他赶紧逃离母校。社会之大,却没有他“反属”立足之地。读完了十二年书出来,他如今真正成了呆子。世间的一切都改变了原来的摸样儿。此时的李庆军如同一只扣在玻璃缸中的小虫,这世界真是个猜不透的迷,眼望得光明,出路在哪儿呢?
唯一让李庆军感到欣慰的是他还有林晓云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和晓云仍象以往寒暑假一样结伴返回柳田铜矿。此时李庆军真不敢想象。如果晓云也考上大学走了,自己将如何忍受那可怕的孤独。
    林晓云自然也是满腹心事,话比平时明显少了许多。她那失神的眸子里流露出交织着哀怨和愁苦的光。从岔路口下了班车,沿着通往矿上的沙石公路徒步往回走,两个人的行李物品加在一起有五十多斤。李庆军在路旁找了根竹棍当作扁担担着。走了不到五里路,浑身上下就被汗水湿透了。衬衣贴在身上粘糊糊地十分难受。这讨厌的天气热得象开了锅的蒸笼,使人喘不过气来。若大的天空湛蓝湛蓝地,连一块巴掌大能遮挡一下那狠毒的太阳的云彩也没有。火辣辣的紫外线把路边的鸭脚木烤得不敢抬头。林子里的蝉鸣声显然比平时沙哑了许多,却仍旧声嘶力竭地恶毒诅咒着“热死......,死......”
    一开始林晓云就提出把各自的行李分开担,李庆军却执意不肯。他是北方人,按他家乡的规矩,体力活理应由男子汉来承担,他可不能给男子汉丢了这份脸。林晓云是个地道的岭南妹崽,担东西对她来说与生具来习以为常,根本不算什么事情。她最后决定轮着担,说完就把行李担子抢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其实,李庆军今天犯了个糟得不能再糟的错误,曾有人讲过这样一个笑话:十二个人结伙到一百二十里远的地方去,每人背了十斤东西,走起路来根本不费力气。结果他们偏要把所有的东西集中成一副担子轮着担,每人担十里。到了目的地全都累得不行。李庆军今天同样在做着这种傻事,但是他和晓云谁也没顾得往这上头想。象这样结伴同行的机会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哪还有工夫想别的事情。
    李庆军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看着林晓云。他好象第一次发现,林晓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她已经长成了大人,一个亭亭玉立的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大姑娘。身材明显比原先丰满健壮,似乎每一个脚步都散发着青春女子特别诱人的美。那顺着面颌淌下来的汗水,丝毫不能冲谈她容貌的端庄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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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9-21 21:52 | 只看该作者
12# 流戈

第四章、抉择
                                                  一
“这次高考,据说还有第二批录取的要晚几天才下来,你可能还有希望。”李庆军说这话的确是招生办的人向外透露的。他这时候心情十分矛盾,既希望自己深爱着的女友林晓云能考上大学,又害怕她离开自己远走高飞。
    “上不了大学怕什么,人生一世,哪条路还不照样走!”林晓云不知道是在安慰李庆军还是在安慰她自己。她把行李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紧走两步跟了上来。
“可这毕业了,往后总得有个打算。这方面我如今可是半点门路都没有。”李庆军话语间
显出了他的无奈。
    “大不了当个工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林晓云这回可是专门说给李庆军听的。她说得满在理,凭个大活人总不至于让尿憋死。高中毕业当个有文化的矿山工人当然不错,可是李庆军心里明白,这种机会就目前的局势看,落到自己头上的可能性也是微乎甚微。他听得出林晓云这番话中的真正含义:不论他李庆军今后干什么,她都不会嫌弃。他深深地感激晓云对他的这份情意,突然鼻子一酸,两颗滚烫的泪珠情不自禁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赶忙偷着用衣袖把它擦掉。落难之时有知己,该是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林晓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关切地问到:“你怎么啦?”
    “没什么,这一脑袋的汗,不擦一擦连眼睛都遮住了。”从小到大一向最讨厌和自己贴心的朋友也说假话的李庆军,这时候竟然也学会了撒谎。他的脸在发烧,耳朵里都听见了自己心脏剧烈的颤抖声。
    柳田铜矿的办公楼还是原来桂系军阀创办铜矿公司时的老建筑。那是一栋泥砖砌墙的二层木版楼。外面东头山墙的灰沙墙皮已剥落了大半,露出了泥砖表面的班驳痕迹。一楼正中开着大门。进了大门,中间是东西向的走廊,两边尽头各开着一扇小侧门。楼梯正对着大门,那衫木楼梯上的木版和扶手多次刷过朱红色的油漆。但因天长日久木质表面已磨蚀得凹凸不平,早就没有了油漆的摸样。
大门两侧,左边的套间是矿区公安派出所,右边则是劳动工资科的办公室。庆军小时候跟随爸妈刚来到这柳田铜矿那阵子,就住在办公楼右边紧挨着的那座小楼里。小楼的侧门也就是办公楼的走廊侧门,爸妈上下班都不用走出小楼,从侧门就直接进了办公楼。这个方便条件是专门为照顾矿里的领导而设的。后来建了新的住宅楼,这小楼一并划归了办公楼。
    那座大办公楼,庆军记得还是在矿里读小学时有一回找爸爸有事上去过。二楼左侧第一间就是当时的生产技术科科长办公室,爸爸李洪国就在那儿上班。再往里面走,靠东边尽头那两间就是矿党委组织部的办公室。这是李庆军毕业回矿后第一个要去的部门。生产技术科门上的牌子是白底黑字,而组织部则是白底红字,足证明这个部门举足轻重的地位。别看这只是一座建在十分偏僻的大深山里的矿山企业,那也只是名义上归县里的管辖,行政级别却跟一个县的建制平起平坐。所以这矿里的组织部的官员,说话办事往往跟县委组织部的干部一样牛气。
    组织部是个里外套间。外间的门此时正半开着。屋里靠窗对摆着两张看上去还很新的办公桌,两边靠墙安放着存放文件书籍的大橱子。右边办公桌前的位置空着,组织部齐部长身体欠佳,到桂林休假疗养去了。左边桌前的椅子上侧身坐着一位三十五六光景的中年男子,长脸、左脸靠下颚处长着一颗挺大的黑痦痣,上面还长着几根棕红色的长毛,足有一寸来长。他双手捧着一本《红旗飘飘》正在象摸象样地翻阅。李庆军第一眼就猜出这人正是自己要找的黄干事。这李庆军事先已经打听好了。他走近门口,站在那儿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你——有事吗?”黄干事听见敲门声猛一回头,见是一个不曾相识的年轻人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忙撂下手中的杂志,转过身来用惊异的眼神上下打量这位不速之客。自从他借着“活学活用”的东风平步青云,从一名农民临时工转正、入党、提干,一举成为矿党委组织部门要员这几年来,就总爱用这种腔调、这种眼神审视每一个闯进他领地的陌生人。他虽然只是一名干事,实际上部长常年休假,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他便理所当然地代行着部长的职权。,颇有威势。人们当面也都称他为“部长”。平时没有十二分的必要,谁也不会轻易到他这儿来走动。若是那些从未涉足机关大楼的泥腿子小工人有事想找他,到了这儿让他那空气也能冻成冰块的神态一逼,没准吓尿了裤子。脖子起码缩回去二寸半,舌头伸出来就别指望立时还能收回去。再者说,“有事吗?”这不明摆着百分之二百的废话!若没事,谁到他这衙门口找没趣,吃饱了撑得慌?
李庆军还算多少见过点儿世面,地区团代会上向全地区几万名共青团员宣读过倡议书,跟地委、专署、共青团地委的领导们在一起合过影。至于县委、县人委的领导,李庆军多数都认识,可象黄干事这样的架势,他也还是头一回见识。再加上此时的李庆军已是“落佩的凤凰不如鸡”免不了心里头也多少有点儿发毛。
    李庆军硬着头皮向黄干事说明了来意,并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中共党员组织关系介绍信向他递过去。
    “啊——哈,欢迎,欢迎!”黄干事终于露出了少有的热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左手扶着办公桌,抬起右手向李庆军伸了过来。
    李庆军一时也弄不准这黄干事是准备和自己握手还是要接自己递过去的介绍信,竟也莫衷一是。
黄干事接过了李庆军递过去的介绍信,重又坐回到椅子上,开始对介绍信认真细致地审视起来。李庆军这时才明白:他暂时还没有养成跟一个学生握手让座的习惯。不管怎么说,李庆军这回是到了新的组织,也就是新的“家”了。既然是家,就没有再客气的必要。他索性在黄干事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父亲是谁,做什么的?”黄干事突然想起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马上又把脸拉了下来。
    “李洪国,原来的生产技术科科长,总工程师。”李庆军简单地回答。
黄干事象是突然被马蜂蛰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脸上是那种突然发现敌情时的紧张神色。仅仅十几秒钟时间,他又渐渐恢复了常态,抬起右手捂着自己的脑门来回晃了几下,                                    
又点了几下头,然后象是对李庆军,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可往哪个支部落呢?”
    这很有可能是这位黄干事近年来遇到的最复杂的问题。那李洪国的问题首先就是他“揭露”出来的。如今又来了李洪国的儿子,既不是矿里的职工,又还是个“反革命日本特务家属。”这县中学的党组织是他妈干吗吃的,这样的人也弄进党里来?再说,县委组织部明摆着尽给下边出难题:他毕业了就该直接除名,转到矿里来怎么办?难道还要给他单独设一个反革命特务党支部不成?
    黄干事之所以能平步青云,足证明他绝非白痴。对这样一件他认为根本用不着麻烦领导的屁大小事儿,他稍加琢磨很快就想出了最妥善的解决办法。他当即又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丝奸诈的微笑。
    “先回家等着吧,具体怎么办过几天研究妥了再通知你。”黄干事一挥手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李庆军知道:矿上有个家属公社。那儿有基层党支部。按说他的组织关系落家属公社党支部顺理成章。但黄干事可不愿意这么办,他自有他的打算。再有几个月,李庆军的预备期就满了。按照党章规定,该是决定他转为正式党员还是取消预备党员资格的时候了。象他这种情况还转什么正,根本用不着费事。延长预备期更没有必要。到了那个时候,黄干事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李庆军这个“阶级异己分子”从组织内清除出去。
    别的问题都可以先放一步,李庆军当前最要紧的是必须先找点儿活干,想法挣点儿钱来养活自己。回到矿里一个来月,他唯一能找到的活是往半山腰的坑口上背坑木。僧多粥少,一共只干了五天,赚了八元五角三分钱。那大坑木一根就有一百五六十斤,压得李庆军差点儿吐血。但他仍然很高兴,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靠自己的劳动赚到的钱,是自己的血汗钱。其余时间,他到山坡上撬大石块砌墙,从远处担土来往当中填,平整出那么几小块儿地,种上一些蔬菜。此外,他还抽空去帮林晓云担了几天矿石。。这份活只限于天成坑口的工人家属来干,别人干不上。晓云想了一个好主意,由她从天成坑口把矿石领出来,担到半路交给李庆军往矿里送。她再回到天成去领货。这样一来,原先每担一趟十二里路,中途总要休息一阵子,每天最多跑三趟。。而现在每人每趟都是六里路,中途不用休息一气呵成,两人一天能跑八趟。,钱也赚得多了。
到了矿里开支,林晓云赚到七十多元钱,她要分给庆军四十,庆军却执意不肯要:“你都留着吧,你家里姊妹多,妹妹们都还要上学,花钱地方多着呢。我还能维持,不用给我了。”
“那不成!这是你的劳动收入。你若是不收,往下就不要再帮我担矿石了!”林晓云坚持
要他收下。
“那好,我收下。不过你不能给我这么多。二十,给我二十足够了。”李庆军采取了个折中的办法。
晓云拧不过他,只好依他。知道他爱看书,于是就又买了一些他喜欢的书籍送给他。这样,李庆军晚上就可以靠啃书本来打发难眠长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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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流戈
  二、
    郭素珍每天起得特别早。做好饭菜,自己匆忙糊弄几口,然后装好饭盒,把行军壶灌满凉水,拎起饭盒扛着铁锹上工去。直到下午五点钟才带着满身泥土,拖着疲备不堪的双腿回到家中,转身又担起粪桶去淋菜。经常是断黑以后才回来。
                                                                     
午饭和晚饭由李清庆军做。按说早饭也应该由他做,好让妈妈多休息一会儿。可是李庆军天天晚上看书到后半夜,早上睡得跟个死猪一般。妈妈心疼儿子心里苦,不忍心把他喊醒。李庆军恨自己无能,不能分担家庭的重负。妈妈的工资降到了每月四十九元钱,这就是她和庆军兄妹四人的全部生活来源。不去开荒种菜就没有菜吃,不把伙食费降到“饿不死就行”的水平,就不能省下钱来让弟弟妹妹们上学。看得出来,妈妈的身子骨一天天地垮了,体重剩下不足八十斤。作为长子的李庆军再也不忍心就这么呆在家里吃闲饭,他觉得这是在喝妈妈的血,吃妈妈的肉啊!
    大约是在学校重新开学不久,李庆军收到了共青团湄河县委寄给他的一封公函。拿回家拆开一看,原来是以前的母校党总支副书记、新任共青团湄河县委书记的孙晓珍以团县委名义写给他的动员信。信中主要是说县里要组织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山区去创办一所知青茶场。如果李庆军目前还没有正式的工作,希望他涌耀报名参加,给全县城镇知青带个好头。
    孙晓珍是李庆军的入党介绍人。李庆军看完信后心情十分激动,他为孙晓珍和团县委没有把自己忘记而感到欣慰。事不宜迟,他立即拿着这封信去找林晓云商量。他真心希望林晓云能和他一起去共同开辟新的生活。他甚至觉得团县委这件事情着手太晚了一点儿,如果毕业时正好赶上,他说什么也不会回到这柳田矿上来。这座矿山虽然有他那个残破不全的“家”,有他的妈妈和弟弟妹妹,有他童年的美好回忆;但这儿已经没有了他赖以生活和生存的土壤,更没有他施展青春抱负的用武之地。他在这儿只能是一个被人歧视的完全多余的人。他的青春在这儿凋零、枯萎。
林晓云已不再到天成坑口去担运矿石。她爸爸最近给她找了个更能赚钱的活路,到大山背后的河冲去淘金。好的时候,父女几个人一天能弄二十多元钱。这在当时简直就是发了横财。他们在那山沟里盖了厂棚,建起了一个临时的家。那地方离矿区二十多里路程,想不到那儿的河冲里居然会有砂金。晓云的两个妹妹也都初中毕了业,有了这个淘金的活路,当爸爸的就不再让她
们去读高中。
    李庆军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那个地方。他远远就看见林晓云身穿一件打着满身补丁的旧工作服,头上戴着斗笠,裤脚卷过膝盖,光着脚站在水流中,自腰部往下围着一块旧塑料布,那是为了防止干活时水溅到身上。晓云左手握着砂床上的砂篮把手不停地来回摇动,右手拿着一只木制的单耳小桶,从脚下的河水里舀上水来往砂篮里慢慢地浇。桂东北初秋的天气虽然仍然很热,但她脚下的山水却是透骨地冰凉。李庆军不由地暗自心疼起来:一个女孩子家整天泡在冰凉的水里,泡出病来可怎么办?若是以后结了婚,拼着自己累死也不能让她遭这份罪!
林晓云的两个妹妹晓红和晓清负责从上游不远的沟里挖沙土,然后担到晓云身旁供她淘洗。她这两个妹妹都是李庆军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也都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她俩以前总管李庆军叫大哥哥,平时也就跟他亲妹妹一般无拘无束。自从庆军和晓云读到高中以后,可能她俩也明白了李庆军和大姐之间的关系,觉得叫大哥哥有点儿不对劲,所以再见面就什么也不叫,一笑了之。只要有大姐在场,她俩一看见庆军来了,便断定准是找大姐有事,紧忙借故躲开。象今天这样,她俩原本坐在离晓云不远的那棵巨大的锥栗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有说有笑,看见庆军来了,便都挤眉弄眼地朝他笑了笑,然后不声不响地抬腿跑到别处去了。
    晓云听李庆军向她说明了来意,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解开围在身上的塑料布,从河水里走了出来。她走到李庆军身边,撩起工作服的衣角把手擦干,和李庆军一起坐在了方才晓红和晓清坐的那块大石头上。她俩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了,彼此都十分挂念。晓云紧紧地依偎在李庆军的身旁,侧脸瞅着他的眼睛问道:“很不好找吧?肯定没少跑冤枉路。”
    “还好,这一带我们小时候采山笋、摘野果来过的,我多少还能有点儿印象。路上遇到人便打听,跑的冤枉路还不算多。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李庆军边说边把林晓云的两只手攥在自己的手掌心捂着,他感到那手很凉。再低头看她那双脚,那双脚被山水浸泡得苍白,都失去了血色。
    “真得买双胶靴穿上,总这样泡在水里可不行!你看这脚......”
    “冇怕得,我又冇系泥捏的,使么那样娇气。我阿爸长年累月在山肚子里做工,那条件可比这艰苦得多。还说我呢,看你,这几日又瘦了许多。你冇要总是着急么,心急伤肝,会得病的知道么。对了,信上怎么说?快拿给我看。”
林晓云从李庆军手中接过那封共青团县委的公函信封,从里面抽出信页反复看了两遍,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把信塞回到李庆军手中对他说:“我看还是再等等,矿里招工的机会肯定会有,这可是决定我们一生的大事,千万冇可草率!”她说这话的语气态度十分坚决,就象在宣读一项命令。很明显,她不同意去,也不准李庆军去。不管李庆军如何解释,说明他的处境和苦衷,林晓云始终还是那句话:“好事急不得,要耐心等待!”李庆军从她那眼神看得出来,自己若再坚持去,她就会生气了。
再这么等下去,李庆军的确受不了。他急得快要发疯了。从林晓云那儿回来以后,他前思后想,这晚上一夜没睡。最后他还是决定背着林晓云到县里走一趟,了解了解情况,再看看同学和朋友当中有没有报名参加的。他想去了解一下具体的政策规定、建场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条件和拟建的规模等等。
    第二天一早李庆军乘车赶到县城,已近中午时分,正值机关下班午休。值班门岗告诉他:孙晓珍要到下午两点才来上班。在这之前有事只能到她家去找。李庆军打听到,孙晓珍仍住在中学院里原来的教职工宿舍。她爱人黄维国是李庆军高中的数学教师。李庆军在校读书时经常到他家做客。但是,今天他可不能直接去,免得麻烦人家留他吃午饭。
    李庆军索性在街上闲逛消磨时间。他这时才注意到大街两旁张贴的许多五颜六色的标语:“好儿女志在四方”、“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上山下乡干革命,一生交给党安排”、“建设新农村,造就革命人”......。
李庆军的肚子有些饿了,在街上选了一家米粉摊要了两碗素汤米粉。一角钱一碗。免费的辣椒酱随便吃,李庆军吃得满头大汗,。吃饱了就在米粉摊的凳子上坐着休息。来吃米粉的顾客寥寥无几,多数凳子都闲着。
    约莫快到下午两点,李庆军才站起身来,离开米粉摊朝县委大院的方向走去。到底是秋天了,正是兰桂飘香的季节,浓郁的芬芳随着阵阵清风扑鼻而来。湄河城沉浸在金色的阳光里。高天空阔,令人心旷神怡,这使得李庆军的心情也格外地清爽,脚下的步伐迈得飞快。
    孙晓珍似乎早有预料,不时地把眼光投向窗外。她隔着窗户二十多米远就看见了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李庆军。便起身迎到办公室门口,紧握着双手把他让到办公室里的木沙发上坐下,高兴地说:“我就猜你准会来,路上还顺利吧?”她说着转身来到墙角那张当作茶几用的旧课桌前,拿起上面的茶杯从那只竹壳保温瓶里倒了大半杯热茶递给李庆军。
    “你先歇会儿,喝点儿茶。”孙晓珍知道李庆军是个急性子,喜欢开门见山。尤其是在熟人跟前极少客套话,因此也就没打算和他过多地寒暄。
    李庆军道了谢,欠起身接过茶杯就急着问:“孙书记,您信中说准备建知青茶场,到底在什么地方建?”
    “先别急,你先品品这茶,看看味道如何。”孙晓珍笑着说。
李庆军呷了一小口茶,象摸象样地品尝起来。这茶呈淡绿色,是一种略带甘甜的清香,不同于平时喝的那些茉莉或者玉兰花茶的浓香。说句实话,他压根儿就不懂得品茶,临时装装样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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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晓珍告诉李庆军:“这是出自彩霞山上的早春社前茶。它没有添加任何香料,完全是茶叶本身的味道。你可别小看了它,喝上这一杯,包你这一天都不会犯悃。这是茶中的珍品,我特意托人从彩霞山下的老百姓那里买来的。我们拟建的茶场地点就选在彩霞山上。”
   
她走过去拿起另外一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半杯茶,端着回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边喝着茶继续向李庆军介绍:
   
“茶叶这东西,是我们国家的一种主要外贸出口物资,也是人民群众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饮料。国家对茶叶的需求量很大。为了完成和超额完成国家的茶叶收购任务,支援国家的经济建设,满足人民群众的生活需求,同时也给城镇知识青年提供就业的机会。最最重要的,我们要通过创建知青茶场这种途径,培养和造就一大批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团县委根据中共湄河县委的指示,负责这项工作的具体领导,宣传发动。要营造一种浩大的政治声势。县委和团县委联合成立了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安置工作办公室,县财政局将拨出专款来支持。团县委人手少,在其他部门抽调了几位有经验的同志组成专门的工作组,下到街道居委会开展工作。至于你的情况,县委和团县委都了解。县委组织部经过研究,决定你若是来了,就先去参加工作组到下面去搞调查摸底,进行宣传发动。这对你也是个锻炼的机会。等到建场初期,我们先组成一个党团联合领导小组,由你出任副组长兼茶场的副场长。你的预备期快满了,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当然,组织上还会派懂行的,有丰富管理经验的干部去主持工作,争取三两年内把你们带上正轨。因此,你建场初期的主要任务就是协助他把各项工作开展好......。”
   
孙晓珍把如何组织好这次城镇知青上山下乡,县委如何安排部署,如何具体运作等都一一向李庆军作了说明。她反复向李庆军强调的是:“这是我县第一次组织的知青上山下乡活动,责任重大意义深远,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这是党的召唤,是青年人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首选途径。作为一名GCD员,对搞好这项工作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李庆军当然听得出来,孙晓珍的这番话表面上是针对这次活动的整体意义来说的,实际上也是针对自己应该做出何种生活选择而给予的提示。她是代表组织,代表党对自己进行的启发引导,并提出了具体的要求。李庆军之所以果断地选择了上山下乡这条路,尽管不排除环境所迫,但最让他动心的还是孙晓珍这番话的作用和第二天到彩霞山实地考察后,彩霞山给他留下的美好印象。
   
李庆军暂时不能回柳田铜矿了,这是他临来之前没有料到的。孙晓珍已跟县委招待所打了招呼,安排好了他这段时间的食宿。他对李庆军是胸有成竹的,也没有急着要李庆军表态是否能来。
   
这晚上,李庆军吃罢晚饭冲过凉,离开招待所朝西街方向漫步走去。湄河县城实在太小,只有那么两条呈丁字形的主要大街,长度都不足五百米。李庆军走到丁字路口往右拐上横街,前面不远处就是横跨湄江的咽喉要道——长兴桥了。李庆军要去拜访最要好的同窗好友梁金瑞,他家就住在桥对面的西街,过了桥再往右拐,朝北走二百来米就到。以前在县中读书时,李庆军是梁金瑞家的常客,每逢节假日大都在他家度过。两人虽然不是磕头换帖拜把子,却也跟亲兄弟没有两样。  
  梁金瑞也没考上大学,不知是临场发挥不理想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的政治和外语考得一塌糊涂。老天太能啄弄人,好几个原来学习成绩赶不上他的却都考上了。

见到李庆军来访,梁金瑞喜出望外,急忙扔下刚扒拉两口的饭碗,从小凳子上一下蹦了起来,伸手就把庆军的脖子楼住了。
“正打算明天到矿山去找你,都快想死我了!先坐这儿吃饭吧,我们也刚吃。”梁金瑞把自己方才坐的凳子让给李庆军,然后转身要到旁边再找凳子。李庆军忙把他拦住了。他把梁金瑞按坐在原先的坐位上对他说:“你快吃吧,我已经吃过了。”随后,他自己去拿过来一只闲凳子
放在靠墙的地方坐了下去。
   
梁金瑞一家人都把李庆军看成自己家里人一般,听说他在外面吃过了晚饭,都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间见外了,全都用询问的眼神瞅着他。梁金瑞脸上也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嗔怪他道:“怎么还不到两个月就生分了,来到城里为什么不到家里来吃?”
                                         
李庆军知道大家误会了,忙解释说:“我这次是来办公事,团县委安排我在招待所吃住。”
   
“啊,是团县委安排的,那也一准是为上山下乡的事情来的吧?”梁金瑞听说是团县委安排
的,就已经把庆军此来的目的猜出了八九不离十。
    “正是,我明天要跟几位领导到彩霞山去实地看一看,看那地方到底什么样。”李庆军回答。
    梁金瑞边吃着饭边又说:“街委会找过我两次了,看样子他们是要我非去不可。我正急着找你商量,偏巧你今天就来了。。不然我还真准备这两天到柳田铜矿跑一趟。”
    “你快吃饭吧,吃完咱俩再仔细斟酌一下。”李庆军催他道。
    梁金瑞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把凳子挪到庆军身边坐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合漓江牌香烟和一只拨轮打火机来。他从烟合里抽出两只烟,一只递给李庆军另一只留给他自己:“来,饭后一只烟,赛过活神仙,”
    “你怎么也抽烟啦?”李庆军没有伸手去接,摆了摆手,表示他不想鼓捣这玩意儿。
    “咱俩不是要有福同享吗,你可别瞧不起这东西,好处多着呢,你得慢慢体会。”梁金瑞见李庆军不肯接,索性先把递给他的那支烟叼在自己嘴上,用打火机点着,然后硬塞到庆军的嘴里。。他再把另外那支放在自己嘴上点着猛吸了一口,“嘘”的一声从嘴里连着吐出两个滚动着的烟圈儿来。他还在对庆军侃到:“如今我们已经不再是学生,走到社会上就得懂社会交往,离开这香烟怎么能行。”
    毕业才两个月时间,李庆军发现梁金瑞跟过去有了很大变化。以前他从来不涉及社会问题,如今却大谈起社交之道来了。李庆军把他塞到嘴里的烟取出来捏在手指中间,迟疑着不肯再往嘴里放。
    梁金瑞的母亲插话道:“你是不知道,他现在不单是学会了抽烟,遇到三两个熟人朋友凑一块儿,斤把两烧酒都不够他喝的,若再猜起码来,一顿饭能吃大半天。”
“咳,心里头闷得慌啊!开始时是想拿它消愁解闷,后来才发现这两样东西竟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我现在酒不喝还勉强,这烟可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了......。”梁金瑞在努力为
自己寻找着抽烟喝酒的理由。
    耐于面子,李庆军也试着把烟叼在嘴里吸了起来。说来奇怪,他从没抽过烟,却丝毫没有被呛得难受的感觉,似乎他也从中品出了香烟的某些好处。这一来,他干脆就把那燃掉了半截的香烟也吸到只剩半寸来长的烟屁股才扔掉。“解闷?这东西可以解闷,以前怎么没有听别人说起过呢?”他自己自言自语地说。
“依你的看法,这上山下乡是去好呢还是不去?听街委会的人说:凡是符合条件的都得去,不然以后就别指望还能有工作安排。也许他们在吓唬人,在骗人。照他们说的那意思,下去几年,干好了还可以再抽回来安排工作。”梁金瑞想,李庆军既然是团县委叫来的,肯定能知道一些上层内幕。他急着要知道李庆军对这件事情持的什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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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群山在召唤
                          一
    “街委会的说法不一定都对,但符合条件而不去的,今后一律不再给予就业安排,这个说法确实如此。县委的文件上就是这样说的。那份文件我看过,绝对不会错。至于以后是否往回抽,文件中没提,我们也不能瞎猜。但你想,即使往回抽,恐怕也只能是个别的特殊需要,绝不会全都抽回来。几年以后都在那儿成家立业了,都抽回来行得通吗?我们也不能抱这种打算。若是在那儿干好了,比城里的日子还好过,干吗还想着往回抽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有去的打算的,毕竟那儿能有我们的用武之地。当然啦,一开始肯定会苦一些。万事开头难,头三脚难踢呀。但我们有信心、有能力把它建得一天比一天好。明天我去看看,回来之后就能有个准数。我想,那儿才是真正能消除愁闷,摆脱空虚,使自己不断充实和振奋的地方。”
    “那么,林晓云对这事儿怎么看?她能和你一起去吗?”
“她目前还不想去,她在等招工的指标,而且还找到了一种很赚钱的活。我这次是背着她到县里来的。但我想我早晚能说服她,毕竟我俩相处十来年,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们分开。”李庆军在这个问题上很有自信。
    “这样的话,我等你消息,你去我就去。”梁金瑞也已经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天空格外晴朗,就跟刚在水里洗过一样。暑热已经开始消退,正是出行的最佳天气。李庆军随着孙晓珍等到彩霞山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县委张书记头天晚上就答应把县委唯一的那辆吉普车派给他们用一天。
    这天李庆军可没敢睡懒觉,天一亮他就起了床,洗漱完毕,李庆军到食堂打了碗豆浆,要了两个馒头,匆忙吃了点儿早餐。招待所食堂开饭早,他吃完早餐马上到县委大院门口去等孙晓珍。虽然孙晓珍头天就已经告诉他机关早上八点才上班,可是他还是怕自己给弄晚了,一再地自我提醒:千万不能让领导等自己。
    孙晓珍八点准时来上班,看见李庆军早就站在门口等她,就笑着跟他打招呼说:“看来你真是比我还着急。不过我们还得再等一个人,等他来了我们才能走。今天需要他来当向导,否则我们恐怕找不到路。”
    五分钟之后,“向导”来了,李庆军一看,原来是个五十开外的瘦高个老头。。穿一身半新的中山装,头戴一顶前进帽。面容再和蔼不过。总是那么甜甜地微笑着。从他那两道深邃的目光里则可以看出他是一位饱经事故,历尽沧桑,大智若愚的长者。
    孙晓珍向李庆军介绍说:“这位是县外贸公司的王副经理,也是未来彩霞山知青茶场的带头人。场长王达昌同志。”然后又把李庆军向王达昌做了介绍。因是初次见面,也没有过多地详谈。礼节性地握手之后,便转身朝着县委的那辆唯一的小车走了过去。
司机郝刚按照县委办公室的吩咐,把吉普车加满了油,开到县委大楼的台阶前面等候,三个人陆续上了车,吉普车便驶出了大院,拐过丁字街,穿过长兴桥,再拐上梧桂公路,飞快地向
北驶去。约莫半个小时光景,汽车把他们几个送到了莫圩区的下兰大队。北面不远处,一道有西往东逐渐抬高的巨大山梁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正是重阳时节,晴空万里一望无边。那山梁背后的更远处,一座方圆数百里,主峰直插蓝天的巍峨大山展示出它朦胧的身影。这里再往前走已经没有通车的大路,吉普车只得停在了下兰供销社的院里,司机郝刚决定就在这儿等他们。其余人下了车,王达昌头前带路,三个人穿过一段田基小道,来到了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子。所遇到的人都跟王达昌亲切地打着招呼,嘘寒问暖。有的还要和他多聊上几句,好像他们之间的话一辈子也唠不完。王达昌告诉孙晓珍和李庆军:从这儿上彩霞山最近,大约只有五里多的山路。全都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沿着村后的山坡崎岖而上,在低矮的灌木丛和荆棘当中穿行。直到翻过村后的山梁,才能看到对面坡上那高大茂密的云杉和油松林。山路从那坡下分出许多支岔,分别通向不同的方向。今天若不是有王达昌领路,李庆军和孙晓珍真的就不知道走哪条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了。
这彩霞山方圆三四百里,坐落在桂东北梧州、柳州、桂林三地区交汇处。主峰仙人峰海拔一千七百四十六米,其地理位置应该是在大瑶山境内。周围奇峰绝壁高入云霄,沟壑断谷其深无底,丛林繁茂、飞瀑倒悬。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砍凿出这人烟罕至之处的绮丽风光。山谷中仙猿悲啼、苍鹰盘旋、山岚阵阵,蛙鸣声声,好一派阴森幽静的去处。半山以上常年云雾缭绕,迷迷朦朦。惟有如今重阳之季得以一展仙姿。其东南部湄河县境内百十余里,则多平缓开阔的山坳沟坡。这里气候温和、空气湿润,是典型的亚热带山地。参天的油松云杉、挺拔的古樟铁黎、粗大的毛竹棕榈,还有那漫山遍野的无名杂木,被穿饶其间的细蔓粗藤横七竖八地捆绑着,撕扯着,象一张无边的巨网把彩霞山与外面的世界隔成决然不同的天地。这山上林间小路纵横交错,举目不见天日,方位难辫。幸亏王达昌自幼在这山脚下长大,知晓进山的道路,把林晓珍和李庆军一直领到山上。
    李庆军意想不到的是,翻过第二座山梁,眼前突现一处三百多米宽,长约五华里的平坦地带。它藏在这群山环抱之中,山外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的存在。这一平川之地为彩霞山的开发建设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它的西段是毗邻数百亩的水稻田,中段靠山旁有一座三十米方圆的老式四合院,青砖青瓦,天井用五彩鹅卵石铺就的花纹图案,甚是好看!正房和两边的厢房均都是单层建筑,完全不同于当地的民间建筑风格。看得出,它的原始主人应该是一位隐居山林,具有陶渊明性格的士绅。四合院外有两排共四座泥砖瓦房,每座都是四大间。这是早先的彩霞山农技学校的教室和宿舍。说是学校,如今早已没有了老师和学生,只剩下那十多间教室和
    宿舍百无聊赖地守在没膝深的杂草丛中。宿舍里那些笨重的双层木架床无法运走,闲置在那儿为蜘蛛拉网创造了便利条件。而教室里的桌椅则只剩下那些早已损坏不能使用的,杂乱无章地堆在一处,反正是派不上用场,也就没有必要去修理。
    农技校南边五十来米远的地方有一张长方形的鱼塘,大约三四亩大小的面积。那鱼塘里的水可能是微生物太多的缘故,水中看样是缺氧,成群的红鲤白鲢时不时就把脑袋贴到水面上来呼吸新鲜空气。鱼塘的另一头紧靠路边是一座里外三间的牛栏。牛栏的屋顶同样盖着青色的瓦,天长日久风吹雨淋使得那瓦变成了黑色。牛栏的墙是用泥砖砌成的,无情的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破旧的痕迹。
王达昌把孙晓珍和李庆军领进了那座四合院。这院里如今还住着六七个人,算是农技校的留守人员。他们在这山坳里种田、放牧,还真有点儿陶渊明故居的意境。进得院来,王达昌把二人介绍给一位闻声出来迎接的姓张的主任。那张主任是这儿的头,四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穿一件洗得发了白的士林蓝唐装上衣,上面还打着三、四块补丁。下身穿的裤子看上去能有八成新,
显得又短又肥。他那头发绝对不是到理发店去理的,不知是找谁给乱剪一气,弄得平头不象平头,分头不象分头。两边鬓角已经花白,胡子也不想着抽空修理修理。整个地老气横秋,土里土气,横竖看不出半点儿文风武相,兴许就是从村子里临时找来看房子的吧。可能是先前得过吊线风,嘴角稍稍有点儿歪。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额上刻满上皱纹,见面一笑,那皱纹就越发深得厉害。不过,他那双眼睛却迥迥有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孙晓珍似乎对他早有了解,交谈中很是随意,毫无拘束。
    一开始,这位张主任并未引起李庆军太多的注意。几句话过后,话题进入了知青茶场的建设,他竟对未来的茶场从场部选址、组织机构设置、人员安排、生产建设和未来的发展规划等一系列重大问题,似乎早就胸有成竹,此时和盘端了出来,听得李庆军真是出了神,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张主任的讲述中,生怕自己的耳朵不够用给拉下什么。按照张主任的设想:“茶场初期应分开三支队伍。第一支开荒种茶,进行生产管理。头五年每年开垦五百亩梯地种上茶叶。按技术要求进行田间管理和采摘加工。从第三年开春起就会小有收入。以后逐年增加。采取这种以茶养茶的方针,五年后就能达到稳定增长。”
    “第二支队伍是搞基本建设。头两年主要是建宿舍食堂仓库和办公室。第三年要建茶叶加工厂、修公路,建水库电站,同时还要考虑逐年增建家属宿舍、托儿所、幼儿园和其他文体福利设施。到第二个五年以后,则要兴办学校、商店、卫生院及各种服务设施。......。”
    “第三支队伍是后勤保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不能永远伸手朝国家要供应粮。彩霞山上可供开发的水田、旱地资源非常丰富。可以逐年发展农副业生产。我们也要学习南泥湾,争取尽快实现粮食油料自给自足。后勤队伍可以不断发展壮大,开展多种经营。可以建苗圃栽种水果、种植中药材。开发其他林产品、养猪、羊牛、养鸡养鸭养鱼等等。如果以后每年接收一百名知青来参加开发建设,再逐步选送优秀青年出去培养,十年或者再长点儿时间,彩霞山将会发展成为一个以茶叶生产加工为主业,兼有其他农林副产品的生产基地,成为令人向往的社会主义新山镇。而一开始,首先要把吃的问题安排好,成立集体食堂,农技校可以把现有的熟地划给茶场一部分作为生活用地,蔬菜完全可以自给有余。粮食近几年还按指标供给,暂时的困难是不难克服的。”
    李庆军对这位张主任不得不肃然起敬了。他简直就是一位出色的设计师!经孙晓珍书记在回来途中的介绍,李庆军才知道:这次要在彩霞山上开发建设知青茶场,最初的动议就是这位张主任向县委建议的。县委张书记还亲自带人上彩霞山来考察了两天,得出的结论是这一方案基本可行,既可缓解城镇青年的就业压力,又能锻炼培养一代有为新人,为社会增加财富。
    张主任名叫张继业,别看其貌不扬,他可是有着二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曾担任过莫圩区委书记。“大跃进”时被反了右倾,虽说侥幸没戴上帽子,保住了党籍,却被贬到这彩霞山农业
技校来当了个管总务的角色。老婆跟他离了婚,唯一的一个儿子也被领走了。六零年挨饿时农技校被迫解散,他自愿留在这彩霞山上领着几个人留守务农。这儿的人都尊重他,一直称他为“主任”
李庆军他们由张主任领着在农技校后面的山坡上转了一上午。中午张继业招待他们吃了一顿别具一格的午饭:一色的野生淮山切块煮的汤,加了油盐葱姜,那味道真是美极了。李庆军连着吃了两大碗。张继业笑着对他说:“我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这东西彩霞山上到处都有,
愿意吃的我管够。
    野生淮山在当地的土名叫“参薯”,据说还是一种强身健体的中药。李庆军以前也见过这东西,但从来没吃过。
午饭后稍事休息,张主任又领他们到东边的旺水河上游察看地形。旺水河是彩霞山区南麓众多溪流汇聚而成的主要河流之一。它的下游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汇入湄河。这旺水河从那万刃峭壁中间的密林峡谷中奔流出来,自北向南流到离农技校大约四里多路的地方拐了一个大弯。朝着东边的悬崖奔去。神女溪就从那悬崖顶上飞流而下,汇入旺水河,形成一条八米多高的巨大瀑布。瀑布下面旺水河的拐弯处,是一个三丈多深的深潭,潭水呈墨绿色。瀑布溅起的水花在空气中化成了一大片水雾,把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的世界里,终日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这就是彩霞山中最有名的景观之一——仙人潭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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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流戈
第六章、一波三折
                         一
李庆军他们几个在瀑布右侧的山崖下边,选了一块五米见方的较平坦的石头面上坐了下来。眼前的奇景美不胜收,令人留恋忘返。张主任告诉他们:就在这儿沿着旺水河往北走上五里来路的地方,有一个大峡口,可以在那儿建上拦水坝,建成一座水库,不但可以满足整个莫圩区的农田灌溉和生活用水,同期还可以建成一座水电站,从此结束彩霞山区无电的历史,剩余电量还可以补充莫圩和县城用电量的不足。五八年他在区委书记任上时曾请地区水利工程处的工程师们来给测算过,拟建的请示报告都写了大半部分,后来被反“右倾”免了职,挨了批判,这件事情被迫搁浅了。
    那个时候李庆军他们没有照相机,不然把这仙人潭瀑布的美景拍照下来拿回去给晓云看看该有多好啊。如果林晓云能亲自到这彩霞山来看看,来亲自领略这壮丽秀美的风光,了解这儿无比美好的发展前景,李庆军敢打赌:她也一定会给这眼前的彩霞山深深迷住,心甘情愿到这儿来施展自己的青春抱负!
    从彩霞山上下来时,李庆军已经暗下决心:来!这儿正是他苦苦寻找和心往神驰的地方,他决心要在这儿闯出一条实现人生价值的路子来。
梁金瑞和李庆军同班毕业,他俩在学校读书时就是那种撒尿都能泡饭吃的铁杆朋友。梁金瑞在学习上也挺有股子钻劲儿,但却有个偏科的毛病。尤其是上初中那阵子,重理轻文,说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因此,他的物理化学,成绩从来掉不下九十多分。他还是班上的物理科代表。平时他是个无线电迷,宿舍里的床上全堆的那方面的书籍资料。一有空就鼓捣他那些线圈、电阻电容什么管什么的,整天拿着个电烙铁,比较着各式各样的线路图,装了拆、拆了装,没完没了。经常午饭都忘了去吃。若不是李庆军随时关照着,把饭菜给他打回来,他可就得经常饿肚子。学校的食堂只在规定的时间里开饭,超过了时间就关门。他又不愿意来回跑路回家去吃,怕耽误时间,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
    对于其他科目,他语文和外语勉强应付着,政治则靠考试前头天晚上不睡觉拼命背题,往往也能混个及格。那些都是基础课,是必须得学的。反正是六十分万岁。剩下那些历史地理生物什么的,他基本上是一问三不知,压根儿书本从来就没翻过。另外,梁金瑞在性格上也确实有点儿怪。在男同学堆里,他是出了名的滑稽鬼,最好说笑话。经常把大伙逗得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可是他害怕和女生说话,遇到女同学跟他打个招呼,他一准脸红。同学们都说他这是“惧内”的表现。上初三那年,梁金瑞和陈凤山编在了一张桌。那陈凤山是个一米七六的大个头,按照年龄段正是长个的时候,估计再过几年起码长到一米八几。浓眉大眼四方脸,英俊魁梧、一表人才。他是班上的体育委员。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学生们有的打算回家,有的打算自习,也有准备到城外郊游的。梁金瑞家里开着铁匠炉,这两天炭快要用光了。他爸在云古冲他二舅那儿订购的木炭让梁金瑞下午跟他姐一同去担回来。
    上午第三节课刚下课,陈凤山跟他说:“金瑞,麻烦你下午抽空到我家去一趟,有点事情求你帮个忙,成吗?”
仙人潭瀑布(图)


                                             
   “什么事你说,我们俩你还客气什么!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保证义不容辞!”梁金瑞一听是找他帮忙,便满嘴答应。自己的同桌,又是头一回求着自己,鄢有不痛快答应的道理。
    “我家那台收音机,好端端地就突然哑巴了,一点儿声音也收不来。你在这方面有研究,抽空去帮我看看还能不能修。”
    “没问题,你下午在家等我,我一准去。不过可能要梢晚一会儿,午饭后家里有点儿别的事情需要耽搁一会儿。”梁金瑞听说是收音机出了毛病,答应得更加痛快。
吃罢午饭,陈凤山哪儿也没去,在家等着梁金瑞。他把那台有故障的收音机捧到厅屋的大方桌子上准备着,一直等到三点一刻,才看见梁金瑞背着一只帆布兜,风风火火地赶了来。进了门把那兜子往厅屋的桌子上一放,忙扯起上衣的一角擦着脸上的汗,抱歉地对陈凤山说:“真对不起,家里等炭用,我到云古冲去担了担炭回来,让你久等了。”
    陈凤山一听,不觉呀了一声惊到:“云古冲!来回三十多里呢,累坏了吧?来,你先坐下歇一会儿,喘口气,喝杯凉茶解解渴。”他说着,就从方桌上的茶盘里拿起一只茶杯给梁金瑞倒了满满一杯凉茶。那谅茶是用古端木皮、淡竹、茅根、鱼腥草、灯盏菜等烧制的,最有清热解暑生津止渴的功效。梁金瑞到云古冲担炭回到家脚都没站,背上工具兜就赶了来。此时他正是又渴又热,接过陈凤山递过来的凉茶便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索性自己过去拎起茶壶又倒满一杯咕嘟咕嘟地全都灌进肚子里,这才撂下杯子,再次扯起衣角擦了擦汗,边从那帆布兜里往外掏着工具,边指着桌子上的收音机问道:“是这台吧?”
    “对,就是它。”陈凤山答到。
    陈凤山的家庭并不富裕,平常日子里象这样的家庭都是收听有线大喇叭,类似收音机这样的奢侈品他们极少舍得花钱购买。这台收音机还是陈凤山他妹妹陈凤莲帮别人织毛衣,绣结婚用    的鸳鸯枕头等。给她钱她不要,人家才买来这台收音机送给她作为答谢。这是一台早期出产的交直流两用收音机,机壳是木质的,里边的零件相对今天的收录机来说那是要大了许多。梁金瑞先观察了一下外表,然后用螺丝刀拧下机壳后身的螺丝,把里面的东西拆开来。用万能表把那些有关的线路接头焊点详细测量了一遍,这才收起万能表,从那帆布兜里取出松香、焊锡和电烙铁。他右手捏着电烙铁插头回头在桌子旁边的墙壁上寻找电源插座。
    “找什么呢?”陈凤山问道。
    “电源在哪儿?有没有插座?”
    “东屋里有,跟我来。”
    梁金瑞手里拿着电烙铁跟着陈凤山进了东屋。东屋的窗户紧对着别人家后墙,当间也就一米左右的空间。这屋里的光线很暗,陈凤山伸手在门旁找到了电灯的拉线开关,把电灯拽着了。
梁金瑞无暇观察这屋里的物品摆设,他一眼看到了位于床头窗户边上的电源插座,刚要去插电源,回头一想,不行,电源线不够长。他赶忙又回到外面厅屋把那台拆卸开的收音机连同他的工具一同拿进东屋放在床上。顷刻间,这张床成了乱七八糟的杂货摊。梁金瑞先把电烙铁接通了电源,放到铁丝架上等着烙铁头烧热。他觉得这屋里太热,脱掉了身上那件胳膊肘和肩膀都磨破了的上衣扔在床上,身上只穿着背心也还是觉得热得难受,满头满脸都是汗。他又顺手扯下床前晾绳上的毛巾来擦汗。
    他从那帆布兜里取出一只圆形的铁皮盒子,从那里面翻来覆去找了好一会儿,换了好几回零件都觉得不合适,这才摇了摇脑袋,回手拔掉电源线插头,交代陈凤山说:“三极管型号对不上,我得出去找一找。东西先放这儿别乱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陈凤山忙跟他说:“你都忙了一下午了,就先在这儿歇着。缺什么东西我去买,你把那东西名称写给我就行。”
    “你去不行,商店里一般没有卖的。我知道谁手里能有。”梁金瑞说着便径自走了出去。
    半个多小时,梁金瑞回来了。一进门他就朝屋里喊到:“还真凑巧,他也就剩这一只了。”当他把右脚刚迈进东屋的一刹那,猛地又缩了回来。他看到屋里床上坐着的竟然是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姑娘,正在那儿瞅着自己笑呢。
    站在一旁的陈凤山忙向梁金瑞介绍说:“哦,这是我小妹,今年才上初一。”然后回头对妹妹陈凤莲嘱咐道:“时候不早,你该去煮夜饭了。我去弄点儿菜回来。”说完,他转身出去了。
陈凤莲答应着起身往外走,在门口跟梁金瑞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发现他低着头在躲避着自己的目光,一张脸直红到脖子根。那摸样真象是一个做了错事被老师找到跟前严厉批评的孩子。陈凤莲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脸皮儿这么薄的男子汉,她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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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等到陈凤莲进了灶屋,梁金瑞这才对东屋里的一切重新审视起来:房间里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带蚊帐框架的旧式木板床,上面罩着一床苎麻蚊帐。那两只蚊帐钩象是用粗铝线自己做的。手工还相当不错,跟从商店里买的差不多。床板上铺着草席。迭得整整齐齐的棉被上络着一只十分漂亮的绣花枕头,上面绣的是翠绿色的荷叶和粉红色的莲花,还有突然跃出水面的一条小鱼。棉被旁边还有一件尚未织完毛线衣,是用红绿两色毛线间隔织成的条纹,上面还带着竹织针和毛线球。
    蚊帐里面的框架上还有一层一尺宽的隔板,用来存放常用的替换衣物。梁金瑞仔细看了一下那上面的衣服,见那上衣是白底带黄蓝两色圆点的花式,裤子则是深蓝色的面料。裤腰是那种有短布带的旁开口,显然是女式的。
                                    
窗户另一侧的墙上挂着一面一尺多高的镜子。镜子下面横钉着一块四寸宽的薄木板,上面摆放着装有牙膏牙刷的搪瓷口盅、盛着香皂的塑料盒和梳子、发夹、雪花膏等物件。旁边地上立着一只木制的脸盆架,上面坐着一只掉了两块漆的搪瓷脸盆。显然,这是女人住的房间。陈凤山说过,他母亲早已去世,家中只有父亲和他兄妹俩。看来这是他妹妹的房间无疑了。
                                   
    梁金瑞不好意思再往那床上坐,从一旁搬过来一只竹凳坐了下来。好在陈凤莲这工夫正在灶屋烧火煮饭,梁金瑞赶忙重新插好电源,等到电烙铁烧得够热,他抓紧操作,把那只坏了的三极管取下来换上新的,然后又更换了两只二极管和几只电阻电容。弄好后,他把收音机重新装好进行调试,不但收音机的喇叭里传出了清亮的声音,而且收到的广播电台还比原来多了两个。梁金瑞这才松了一口气。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收音机上,暂时忘记了身边的其他事情。
陈凤莲已经把烧开锅的饭泌好饭汤焖在鼎锅里,底下的炉灶也撤了火。她突然听到她的收音机重新播出了消失了好几天的声音,自是高兴得不得了,赶忙跑回东屋来向梁金瑞表示感谢。
    “梁大哥真有本事,太谢谢你啦!我哥买菜马上就回来。我们煮好菜就吃夜饭。”陈凤莲已经从她哥哥那里打听到他的这位同学姓梁,比她哥哥小一岁,比自己只大几个月。
    陈凤山去买菜还没回来,屋里只剩下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梁金瑞如今的处境实在艰难。他这工夫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两只脚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站了。听说还要留他一同吃晚饭,好比是让他去钻狮子老虎笼,生怕谁会把他一口吞了。
“不,不,我吃过了”梁金瑞后悔语文没学好,越着急越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推辞。
    陈凤莲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你什么时候吃过来着?你是说晌午吧,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呀。”哦,哥哥这个同学原来撒谎也撒得这么笨拙呀!他哪象个快毕业的初中生,简直就是刚被领进幼儿园的小破孩!
    “不是,我是说,我,反正我有事得赶紧走了......”梁金瑞不敢多作解释,抬腿就想快跑。
    刚巧陈凤山从圩亭买菜回来撞见,急忙阻拦道:“饭都煮好了,说什么也得吃完再走。菜也很快煮好,不耽误你的。”陈凤山手里拎的是猪肝、瘦肉、介兰心和丝瓜,的确都是下锅一炒就好的菜。梁金瑞这回是什么礼节也顾不得了,他背着工具兜撒腿就跑。弄得陈凤山既好气又好笑,“咳”地一声叹气道:“你这人也太外道,吃顿便饭怎么就这样?以后有事我也不敢再求你了。”
    陈凤莲不解地问:“哥,你这个同学在别人家吃顿饭也犯忌讳吗?他干吗要跑呀?”
    “你是不知道他那人,他跟我们男的在一起什么话都能说,一见到女同学在跟前就成了哑巴。同班女同学成天在一起上课下课地,他都抹不开打招呼说话,何况你跟他是初次认识,根本不熟悉,你还要留他吃饭,他不跑才怪。班上同学都说他将来肯定要惧内呢。”陈凤山解释说。
“他怕是在家里跟自己姐妹也这样吧,那可太有意思了。”陈凤莲的话分明是在取笑梁金瑞了。
    陈凤山嗔她道:“别胡说,听说他在家是个晚儿,全家人都护着他。刚上小学时还得两个姐姐轮流背着接送他呢。”
    “怪人,真是个怪人!”陈凤莲喃喃地说。

    梁金瑞慌忙跑了,从此后再也没敢到陈凤山家去。他那件胳膊肘和肩膀都磨破了的上衣却忘了拿,扔在了陈凤莲的床上。凤莲抽空帮他洗净、晾干,找了几块同样颜色的铺衬帮他补好了,单等着梁金瑞去取。心想着看看他是不是还象先前那个有趣的样子。可是一直等到哥哥初中毕业参了军,梁金瑞再也没有去。凤莲并没有因此感到失望,她把那件衣裳偷偷地收藏起来,等到以后有机会再说
    陈凤莲母亲去世早,父亲早先在湄河上跑船搞运输。后来湄河上筑起了几十米高的大坝,建起了水电站。走船不行了,他便弃船搬到岸上,入了城里的搬运社,靠拉板车把凤莲兄妹拉扯到初中毕业。凤莲比她哥小一岁半。可能是过早地失去母爱的缘故,性格多少有些孤僻、内向。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轻易表露。但若是决定了的事则一无返顾,再难改变。她那小巧玲珑的嘴唇大部分时间总是那么倔强地闭着,生怕一不小心会有啥秘密从那当中漏出来。她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对于生活在这个小县城中一条不起眼的僻静小巷里的她来说,除了上学读书和吃饭睡觉,其余时间便是不停地操持着洗衣做饭、喂鸡喂鸭、收拾屋内屋外这些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星
期天和节假日,她也常与邻居结伴到二、三十里外的山上去砍柴。只有平时闲下来,也就是干完家务睡觉前,才是她最自由快活的时候。她这时可以坐在自己床上,打开收音机,一边做着钩织或刺绣一类的手工活,一边欣赏着收音机里播出的文艺节目。她织的毛衣、背心、钩的头巾、窗帘和绣的枕头,在左右相邻的街巷里弄都小有名气。“蟒鳞”“凤尾”“双树叶”“孔雀开屏”“鸳鸯戏水”“腊梅迎春”“碧波红日”,真是应有尽有,巧夺天工。也许这些就是她的爱好。当然,大多数都是帮别人做的,她只为爱好,从没想过要靠这些手艺去挣钱。她还爱听收音机里播的小说,听到高兴处,小脸蛋儿激动得红扑扑地。你会发现她此刻的眼睛突然睁大、明亮了许多。有时还会不自觉的撂下手中的活儿,猛地拍着巴掌乐起来。弄得身旁的人只顾看她,把别的事情都给忘了。她若是听到悲伤处,自然也跟着掉眼泪,过后好几天还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她的爱好就这些。为了这份爱好,她花掉了过多的时间和精力,而学习成绩总让当老师的摇头:“这种学生,贪玩,不务正业,又不肯听劝诲,将来没指望的。”
果然,她没考上高中。一年以后赶上了首届知青上山下乡,就被动员到这彩霞山的茶场来了。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懊恼,反而显得很称心。她知道一起来的还有梁金瑞,那个曾跟哥哥同桌的,帮自己修过收音机的同学,他那件忘在自己床上的衣裳如今还在自己的箱子里收着呢。
慢慢地,她跟梁金瑞处上了朋友。名义上李庆军算是她俩的介绍人。实际上,梁金瑞早就从陈凤莲送回的衣服口袋里收到了她的那颗滚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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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信,你林妹妹的信!”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李庆军刚从区里开完三级干部会回到场子里,韩志梅便把他喊进自己屋里,趾高气扬地从床席下边摸出一封拆开了信封的信,“拍”地一声拍在了床面上。显然,那封信韩志梅已经看过,她已经知道了信中的内容。言语中多少带着点儿挖苦的味道。
    信果然是林晓云寄来的,但信封上落款并不是柳田铜矿,而是寄自柳州的一所工人技术学校。李庆军盼着林晓云的来信早已是望眼欲穿,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娟秀字体,他顾不上嗔怪韩志梅私拆他的信,赶忙抽出信页展开读了起来。
    信读到一半,李庆军突然觉得心房象是被什么东西剜了一下,脑袋里即刻落了一颗重磅炸弹。“轰”地一声,眼前尽是闪烁的金星。
    “......你信中几次提到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果真如你说的那么必要么?与工农民众相结合,如今却只剩下了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吗?都说工人阶级如何伟大,难道竟连自己的子女都教育不好,非要送给贫下中农再教育不可么?这么长时间没给你回信,难道你会想不到我已是终日以泪洗面,经历了多么残酷的精神折磨,最后才不得不面对这实在难以忍受的现实,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使我们无法走到一起的生活道路,我也只好扭断肚肠,痛心疾首地对你说一声:‘别了,我深爱了多年的朋友。’人各有志,我也不愿再拖你的后腿。我祝你事业有成......”
    李庆军和林晓云同窗九年,朝夕相处。李庆军确信他和林晓云之间的情之深,意之坚,绝对经受得住任何风吹雨打。他无法相信晓云会就此和他分手,他更难以接受这个现实,父亲的死给他带来的厄运都没有把晓云吓倒,她一直深情地陪着他,做他最艰难时期的精神支柱。如今自己的命运刚刚有了好的转机,她怎么会放弃自己而去呢?
李庆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也顾不得考虑身为一名GCD员,一百多名知青的带头人,公然流露痛不欲生的沮丧情绪将会在群众中造成什么样的不良影响,他置自己在群众中的形象和威信不顾,竟象疯了一般拿着信抬腿冲出韩志梅的房间,朝自己住的地方飞跑而去。
    韩志梅绝没料到李庆军会是这样。她大惊失色,忙着随后追了上去。到了李庆军的住处进门一看:天那,只见李庆军鞋也没脱,躺在床上用棉被把脑袋捂得溜严。鞋底上的浠泥把席子和棉被弄得一塌糊涂。韩志梅走上前去,伸手从他身上把棉被扯了下来,却见李庆军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直钩钩地盯在了房上的檩条上,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紧接着,他浑身上下便开始不停地“筛糠”,对别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俨然已经神智不清了。
    韩志梅自打拆看了林晓云写给李庆军的信,心里便暗自高兴,俨然是个德胜的强者。这回李庆军该没得说的,乖乖地投入她的情怀了。至到李庆军看了信竟会发生这样的突然变故,她可是不曾想到的。这会儿,她那原先得意的神色早已不翼而飞,为李庆军准备的那一大串噎脖颈儿的话全都自己咽回了肚子里。若早知李庆军会是这付模样儿,她真后悔为什么不先把那封信藏起来,等过后再想法慢慢开导他。韩志梅的一张巧嘴今天不怎么管用,情急之下也说不了什么中听的劝慰话,只是顺口而出地说:“我看算了吧,过去的事,泼出去的水,再怎么痴心去想也没有用......”
李庆军似乎根本就没看见站在床前的韩志梅,也没听到她说些什么,他现在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任凭韩志梅百般劝说,他始终那样躺在床上不停的“筛糠”。和林晓云分手,这样的打击太大了,他一时间难以承受。
这一来可真把这个韩志梅给吓坏了,她猛地坐到床沿上把李庆军的脑袋抱进自己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她万没料到李庆军对那位自己还不曾见过面的竞争对手林晓云在心目中的位置会是这般地重要,这样地万难割舍。她更加后悔刚才自己那句话会更加深深地刺伤了李庆军的心。她伏下身去,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李庆军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继续哭着说:“庆军呀你不要这样。都是我不好,惹你伤心啦。你若实在难过,就狠狠地锤我一顿吧!我再也不和你的林晓云争了,明天我就到柳州去找她,告诉她你不能没有她,让她和你重归于好。“说着,一边就抓起李庆军的手在自己身上乱打了起来。
    经韩志梅这一番哭闹,李庆军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他两只眼睛里也渗出了泪珠儿,慢慢地坐了起来,用力推开韩志梅并呐呐道:“我并没有怪你呀,我自己心里头堵得慌。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看看韩志梅并没有想走的意思,就又接着对她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快回去吧,免得别人不清楚怎么回事,反替我们耽心。”他这回说的是“我们”,把韩志梅也包括在内了。
    “那你先自己休息一会儿,都快中午了,我去煮几个荷包蛋拿来你吃吧。”韩志梅看见李庆军已恢复了平时的神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从兜儿里掏出手绢擦干了眼睛,起身一步一回头朝门口走去。在顺手带上房门的那一刻,她还听见李庆军在屋里说:“我一点儿也不饿,若煮了你就自己吃吧!”
不到半小时,韩志梅就把煮好的荷包蛋用一只大碗盛着端了过来。李庆军毫无食欲,本不想吃,可他又怕韩志梅还在替他耽心,就硬着头皮勉强吃了两只。他这时候满脑子都是失去林晓云的懊恼,哪还有心思吃东西。他脑袋里总是不住地重复着林晓云信中那两句充满着惋惜和责备的话“......如果当初能听我的劝,不急着去下乡。再多等上一个月,就完全能够和我一起到技工学校来带薪上学。家庭并不是主要问题的,你看人家谭二虎子,这你是知道的,他父亲就是被判死刑枪毙的谭五贵,可人家不照样也能招上来吗?”李庆军这时心里想的,其实还是幻想着能和林晓云尽释前嫌,重归于好。
    因此,他竞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她可能是一时之气,才故意写这样的信来吓我。”
    “真亏你还是个高中生,这点儿道理还掰不明白?你也不想想,人家林晓云如今上了技工学校,将来就是技术工人、技师,那饭碗是铁打的,又怎么能再跟你来开荒种地呢?”韩志梅见李庆军真是当事者迷,不得不替他点破这层道理。
    一句话让李庆军看到了把他和林晓云从此隔开的那道沟,使他的脑袋里那团乱麻开始理出了点儿头绪。他终于也明白了,决定感情的并不是人的自身本能,而是他所处的社会地位和环境条件。如此说来,和林晓云分手是必然的,迟早会发生的,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其实,看到你这样,我也很同情,替你难过,但你要想开些,难过一会儿也就咬牙挺过去了,你若是老是这样,弄得我这心里头都很不是滋味儿,给你!”韩志梅仍在不停地劝慰着,还一边把梁金瑞搭在凉绳上的毛巾扯下来用凉水透了,拧干后递到李庆军手里。
道理弄明白了,心里头别屈劲儿也就轻快了,李庆军也不再想那么多。他顺从地接过了韩支梅递过来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泪痕。他慢慢地平静下来,不再象方才那么激动。稍停,当他又琢磨起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不由地脸上一阵阵地发烧。他还想起了童年时候林晓云偷着递手绢给他包扎被小刀割破出血的手指,帮他撒谎遮掩违反课堂纪律的经过。这些事如今想起来都未免荒唐。十来年的形影相随,原来却是一场儿戏。李庆军感到了自己幼稚得可笑。
    至此,李庆军再难躲避韩志梅抚摸着他肩头的那双手,听着她低声说:“你应该忘掉过去的烦恼,面对现实振作起来。我们两人从此志同道合,我对你可都是真心的呀!”他再也无力抵抗,苦心构筑的防堤经不住这内外的冲刷浸袭,倾刻间土崩瓦解了。他用力抓住韩志梅纤细的双手把她拉到自己的对面,看着她深情的双眼,真地忘掉了过去的一切,沉浸在新的爱河里了,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傻子!你可真是个最傻的傻子。”韩志梅知道李庆军终于接受了她,高兴得一转身猛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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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流戈
   第七章、师徒之间
                         一  
茶场不能永远租用山脚下的民房,场管委会一开始就决定先抽出三分之二的力量搞基建,到彩霞山上去择地建房。地址就选在农技校张主任说的那块地方,距离农技校也就一里多路。本着艰苦创业的原则,决定先建一批土房,一来能节省资金,二来用不着去买砖运砖。山上的黄土有的是,就地取材又能抢上时间。剩下的便是木料和瓦了,置办这些东西对场长王达昌来说是轻车熟路,三天时间就把货源和相关手续全部办妥了。人多心齐力量大,三百多根八米长的圆木,十几万块孤形瓦,没用上两个星期就全部运到基建工地。打地基用的石块更不用愁,沟里坡上随处都有,几把大锤就解决问题。
管委会分工由王达昌抓基建。这批知青当中,只有几个应届的初高中毕业生,其余绝大多数都是城镇社会青年。很多都在建筑施工队干过活。他们当中有个年龄最大的叫李宗琦,早先学过木匠,在县城的镇建筑队当过班长,这回茶场建房派上了用场,王达昌正要物色一个基建队队长,就选中了他。李庆军则分管到山坡上开垦梯地的工作和后勤这一块。在他的一再鼓励和劝说下,好朋友梁金瑞被安排在三中队担任队长。
那所谓的“梯地”顾名思义,也就是在山坡上建造梯形的地块。它的最大优点是保持水土防止流失,便利科学耕种和管理。开始时是用两三把钉锄同时刨到地上,同时使劲别出一块块厚厚的草皮块,拿来砌成横向的水平土墙。土墙里面再用土填平成地块。实际上,这同样是在搞基建,只不过不是建房,而是建地。后来,梁金瑞觉得用几把钉锄刨太费劲,就琢磨着设计了一种7字形的东西,让他爸爸给打成一把,拿到山上一试,果然比用钉锄好用,又快又整齐,切出来的草皮土块很象是一块块的泥砖,只是这种工具做得太厚,太笨重了些。经过大伙儿出点子改进,并安上了木柄,改用大木锤砸。后来大伙儿还给这种工具起了个名叫“开山锄”拿到莫圩镇农具厂让他们照样定做了二十把,回来在全场推广使用,使工作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一倍多。
一九六六年阳春三月,山上第一批新房盖成了。知青们从山脚下的民房兴高采烈地搬进了彩霞山上的新居.新房一色的黄土打墙,虽然土气了些,但这毕竟是自己劳动的成果。所以,食堂把自己喂养的一口肥猪杀了,让大伙儿象庆祝盛大节日一般,热热闹闹地搞了一次大会餐。
韩志梅搬进了新建的大楼,楼上住的全是女知青。李庆军住楼下西侧,这儿是兼做场部管理人员的办公室。王会计、场治保主任吴国强和卫生员潘洪柱和他住在一起。楼下的东侧,一半是伙房、另一半是仓库。。中间的大厅平时是知青们吃饭的地方,有时又成了集中学习和开会的场所。这样,湄河县的首批上山下乡知青们,就顺利地在这彩霞山上安下了家。开垦荒山,建设家园。
李庆军自从和韩志梅处上朋友之后,生活上的事情全由韩志梅给管了起来。虽然是操心费力,弄得一天到晚没有闲时侯。可人家韩志梅却整天笑在脸上,甜在心里。什么时间哪件衣裳需要换洗,上工地穿哪件,出门办事穿哪件,这些李庆军过去从来不曾认真当回事的事情,如今可都得听从韩志梅的安排了,当然,李庆军也渐渐地习惯了这一切,觉得这都是些顺理成章的事情。他自己每天工作非常忙,白天要到山上去指挥安排生产中的事情,处理和解决随时可能出现的矛盾和问题,晚上要组织开会学习。有时还得做个别人的思想工作。每星期还要抽出两个晚上到山脚下初来时住的那个村子里继续给乡亲们教扫盲文化班。隔三差五地,场里还会有许多临时事情需要他外出办理。这一来,他自己的生活方面反而无暇去考虑,还真多亏了有韩志梅。
伙房和洗澡间如今全安上了自来水。那是将长长的毛竹破开两半,将当中的节打掉做成水简,从屋后的山冲里把溪水接引下来,一直引到伙房的水池和冲凉房的烧水锅里,水池的设计也很巧妙,池中的水位升高到离池沿还有一寸高时就会从那只事先做好的溢流孔中淌到直通屋外的水沟里,永远不会溢出到地面上。冲凉的烧水锅底部是只三十二刃的大锅灶,上面是用混凝土打的带木盖的水池,一次可以烧二十来担水。后勤组专门安排了人烧洗澡的热水,看见锅灶水泥池壁上的连通器玻璃管中水位升到红线的位置,就立即把顶上的水流断开停止往里加水。彩霞山里的泉水特别清凉甘甜,比起如今街上卖的那些瓶装矿泉水,纯净水什么的更要好喝得多。
这座大楼的对面原是一片长满蒿草的平地。如今靠着小河边的一头盖了一排冲凉房,还有猪舍。其余的地方则僻成了一个兼做兰球场的晾晒场,用石灰三合土打的地面,既平整又光亮,这儿算是茶场的文体活动中心了。
主要的男宿舍区在大楼后边山坡上的另一处开阔平地,那儿建了两排共二十间瓦房,也都是黄土打墙,搬上山来以后便正式分成了三个中队。为了便于管理,男知青们都按中队和小队分开来住。另外还有一部分女知青则住在离此处稍远些盖的十六间黄土瓦房围成的回形院落里。为了防止发生意外,由场长王达昌和指导员陈明坤住在这里。我们茶场初期建筑的名称就分别是“大楼”“男舍”和“回形院”。
李庆军按期转为正式党员后,就跟王达昌场长一起并入了农技校的党支部,由张继业任支部书记。因为一共才五名党员,就暂时只设一名书记,不设支委会。实际工作中五名党员则全都起了支委的作用。张继业遇事经常把五名党员集中在一起共同商量,重大事项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茶场指导员陈明坤是县委临时派来的,不带组织关系,在支部会上没有表决权。但大家都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县委组织部的柯部长和共青团县委孙晓珍书记都嘱咐过李庆军,要他在指导员的帮助下尽快地熟悉工作,准备以后接下这付担子。柯部长拍着李庆军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是我们县首批上山下乡知青中唯一的一名GCD员,必须要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是多么重要。一定要放手大胆工作,尽快把工作担子挑起来。指导员虽然工作能力强,本身在部队就当过指导员。但他身体状况不太好,你可不能让他在茶场陪你太长时间,懂吗?”
直到这年四月底,指导员陈明坤同志病情加重,送到地区医院治疗,李庆军才得知他患的是肺癌,并已到了晚期。组织上早就决定让他离职住院治疗,可他坚决不肯,再三请求组织上让他在最后的时间里再为党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工作。正好赶上上山下乡,领导上拧不过他,含着眼泪答应他到彩霞山来呆一段时间,协助做些青年们的思想工作。由于他不让透露病情,大家也不了解实情,客观上对他也没有给予足够的照顾。所以他来了以后工作也一直相当操劳。
这批知青,认真说起来不能全都算上知青,有的只能称其为“社会青年”。不单是年龄上参差不齐,文化程度上也相差悬殊,有的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还谈什么知识不知识。在道德观念、思想意识上也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别。个别的原先就是街上的二溜子、小混混,坑崩拐骗、打架斗殴什么坏事都做。若不是仗着成份好和碍于家长的面子,早就被送去劳动教养了。还有那年龄大的,象一中队新当先选的中队长李宗琦,已超过了三十五岁,实在应该归到“中年”的圈子里才对。各色人混杂在一起,自然一开始就有一部分人情绪极不稳定,不安心在茶场干。也有的只不过想借机会混点儿特殊好处。等到过了几天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可捞,便高呼上当受骗,到处散布消极情绪。三中队的黄家贵和陈彦明这两个人更是与众不同,单看平时那身穿着打扮就分外刺眼,尽穿那些花格的西服,衬衣的领口还扎着领带。这若搁到现在,当然是再普通不过,可那时正是艰苦朴素、以土为荣的时代,他两人竟然上山干活还穿着皮鞋。这么越格的行为本来就让许多人都横竖看不顺眼,更何况他俩还整天在一起高谈阔论他乡趣闻,唱那些别人谁也唱不来、听不懂的外国歌曲,于是,就有人给他俩封了个“土华侨”的绰号。
这两个“土华侨”其实是取他俩的反意词,他俩并不土,广州、上海都去过好几次,见过些世面。他俩都喝过一些墨水,人也聪明英俊、仪表堂堂,颇有点儿怀才不遇、愤世嫉俗。因为出生时投错了门户,让家庭出身把个人的前程给耽误了,只弄了个初中毕业便出息到了头,各买了台自行车到公路上去拉客混日子。这回来茶场也是出于无奈,自认前途无光,人生苦短,终日里胸无大志、玩世不恭,跟别的知青也疏于交往。这就难免引起一些人的反感。
针对这种情况,指导员陈明坤一开始就嘱咐李庆军:“必须先从阶级斗争抓起,发现反面典型就坚决抓住不放,发动群众把他批倒批臭。”他还亲自主持忆苦思甜,批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那时节,人们刚刚从三年天灾人祸中稍稍缓过神来不久,生活还相当困苦。两个“土华侨”奢侈浮华的花花公子哥儿派头,被作为重点批判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便是毫无疑问的了。但如果没有黄家贵后来惹出的那当子“桃色事件”,事情或许还不至于弄得太糟。
两个“土华侨”都多少有些来历。黄家贵的父亲黄宗达,原是湄河城里的开明人士。解放前曾变卖自己大部分产业来支持GCD的湄河游击队闹革命。土改时成分虽然划为资本家,但人民政府念其援手之情,并未对其抄产批斗,甚至在其困难时还给了许多照顾。他是湄河工商联的头头,解放后一直靠经商谋生。陈彦明同样出身商贩家庭,有个姑妈是南洋华侨,每年国庆节都应邀到北京参加观礼,多次受过中央领导的接见。据传,她家产业浩大,金条多得用斗量。这种与众不同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也许更容易招来一些人的嫉恨。
李庆军因事回了一趟柳田铜矿的家中,他一共在家住了三天,他把已经和林晓云分手,现在又和韩志梅交朋友的经过告诉了妈妈。因为儿子又新交上了女朋友,而且对方对庆军又是格外地体贴关怀,妈妈也就从庆军和林晓云分手的遗憾中走了出来,精神上也得到了些许慰藉。她对庆军说:“小军哪,妈妈现在也拿不出什么东西送给你的这位新交上的女朋友了,只能在心里头默默地为你们祝福吧!人家能在目前的情况下和你处对象,妈妈虽然没有看见过她的若人,也能感觉出她肯定是个不错的好姑娘。你要好好待人家,下次回来,一定要领她来让妈妈看一看,行吗?”
庆军答应着:“妈你放心,下回我一准带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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