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

我爱我妻

累，象一种毒瘤，慢慢吞没我的灵魂．每日醒来，意识里裹着泥浆似地，一睁眼，怨言即在喉间涌动，我知道危机迫近，却无从抵挡．那是深渊，当我暂时忘却自己是个母亲恢复自我时，便仿佛置身水底黑牢，恶水似鬼舌舔着我的身体，我见到自己一寸寸腐蚀，却不知道如何摆脱噩梦．

想起朋友的忠告，如果只*自己带孩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得休息，迟早会疯．她说，一定要设法给自己一点时间，独自出去逛街喝咖啡也好，在公园里呆坐也好，让自己喘息．
    当时，我不以为然，而今才深信那是过来人的心路，句句属实．在职场十来年，工作经验又恰巧都是最忙碌的创刊、创立、改组阶段，即使如此，我尚能游刃有余．而一个孩子，等于是过去工作量的三倍．有几次，我被折腾至爆达边缘，再跨一小步，恐怕即会失去理智变成虐待婴儿的恶徒．在盛怒中，我与一个会凌虐自己亲生骨肉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唯一相异的是，我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在生气并且不停提醒自己＂你只是生气罢了”,借由尚存的理智，我将孩子放在床上任由他吵闹，接着打开六扇衣橱门片，愤怒地用脚拽那门片，怦然的撞击声让我获得宣泄的快感，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拽完第一片，脑中即浮现＂轻一点，弄坏要修呢，再拽一片就好＂的念头．我气我自己连发脾气都要节制．
    无怪乎，周遭亲友之中，即使情况允许，愿意自己亲自带孩子的妈妈（爸爸）少之又少，相较之下，上班轻松太多了．然而，我也不禁思索，大白天让一个妈妈在毫无通融、替换的状况下独自跟小婴儿纠缠，也是缺乏人道的事．

无法求助于长辈，娘家太远，公婆年事已高，住处离此亦有一段距离．再者，婆婆为了减少我备膳之劳，每周炒妥几道菜肴让我们挟回，长者如此疼爱，已让我心生愧疚，怎可任性地将育儿之责丢给老人家．我一向不赞成让老人家重尝褓抱之苦，她们那一代吃的苦多了，理应趁着夕阳尚美之时，清闲度日，享受晚福．除非，体能与意愿皆备，否则，做儿女的不可以剥夺他们最后一次做自己的机会．可以含辛弄孙，但不能要求卑躬屈膝伺候一个难缠的小婴儿．女性主义，也应追述七老八十的老妈妈们，待她们以公平．
    想找保姆，想找钟点管家，想找任何一个可以让我歇息一会儿的人．于是，我更强烈的思念创作．犹如囚徒冲撞铁壁哭喊自由，越被孩子缠缚在火热的现实就越渴望回到文字谧境――在那里，我是我自己．那谧境是种赠礼，我认得路．对我而言，每一趟回返都是再生．

应该怎样描述那种再生的过程？
    好比大雨瓢泼时刻吧，战争过后的废墟中，一名伤势严重的残兵躺卧在泥泞与血泊等待死亡．她不记得战争怎样开始，也忘记自己如何背井离乡跟随硝烟与炮火到异地应战，她温驯地躺在泥泞之中任暴雨鞭打，没有仇恨与抱怨．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反而有一份从容，遂仰头观赏漫天狂舞的暴雨，心内赞叹：＂这雨如此豪华！＂热泪滑下，她的脸渐渐在笑容中凝固．突然，一袭血红旗袍落在她身上，雨水使锈图活络起来，楼宇巍峨，曲径逶迤，群树峥嵘，宛如华美的国度来到眼前．她触摸着它，灵魂从千疮百孔的残躯中钻出，被不知名的力量吸引，进入那过渡，那梦土．战争与死亡是另一时空的事，竟与她无关．

每日，我趁孩子午睡约一小时教完整的时间紧赶书房写稿，仿佛着魔般在字里行间跳跃、呐喊、沉迷，所有的感觉与力量都回来了．我知道自己在透支体力与心神却不肯歇笔，终于，经四个多月紧蹦神经、全速编写，整理出一本书来．却在交稿不久，身体开始付代价，得了胃炎与十二指肠溃疡．
    这是何苦？深夜，胃痛如绞，我趴在洗脸糟前，以食指谈至喉间，强迫胃将无法消化的食物系数吐出，不禁问自己：＂这是何苦？＂

找不到保姆，也不放心把小孩交给保姆，我们只能*自己，最重要的，我只能*自己．
    ＂你只是惊恐而已，＂我开始梳理自己：＂惊恐回不去创作，恐惧于获得儿子却失去自己．如果你打开这个结，所有的问题便迎仞而解，如果解不开，你会继续自虐，甚至会变成一个天天向丈夫、儿子讨人情的女人．那不是你愿意的．即将三十的女人，应该有能力*自己的律法面对事业与生活，应该会精算轻重缓急，应该懂得筛选意义与价值，懂得营造快乐．
    给孩子几年完整的时间半他成长并不为过，难道做自己就必须对孩子吝啬？他会成长，等他长大，他也不想一天到晚缠着父母，他有自己的世界。如此说来，此刻是你与他最亲密的阶段啊！这些你都明白，你需要的只是进驻自己的律法，霸气一点的说：这也是我的黄金人生，这也是我的成就，也是我完成自己的一条路。
    孩子爸爸已尽他所能扮演丈夫与父亲角色。我相信他是我认识人之中及少数会体恤另一半辛劳、共同分担育儿工作的男人。毕竟，不是只有我在付出，只有我累，只有我承受压力；他也认分地洗奶瓶，喂孩子吃饭，抱他散布，半夜起来换尿布、泡奶，每天听我的怨言、唠叨。他对我的态度与疼惜协助我尽快脱离低潮，重新整顿生活。

我们两人开了会，讨论如何让一个有胃病的女人出去寻找快乐。于是，每周礼拜天下午，我可以放假。背着包包，穿一双懒人鞋，随自己高兴到处乱逛。
    不想找任何朋友，我只想静静地在书店看书。不想吃任何东西，只想坐在咖啡店*窗的位置，好好喝一杯热茶。不想跟任何人讲话，只想在纸上写几个字，象魔法师把玩他最喜爱的几棵宝石。不想看见任何人，只想蹲在超市一角，阅读十几罐口味殊异的意大利面酱与德国酱菜。不想买任何东西，只想躲在童装部，帮那个彻底把我打败的小男人买几件换季可以穿的时髦小背心。

    没有快乐的妈妈就没有快乐的孩子，没有快乐的妻子，恐怕也没有快乐的丈夫。我开始谢谢十二指肠，它们是我体内最肯面对问题且寻找解决之道的哲学家经理，他们的要求不多，只希望我悠然自得。
    治疗六个月后，有一天，我尝试地喝下一杯咖啡，居然没事儿，高兴得猛亲小家伙的脸蛋。我知道自己又心甘情愿地回来了，回到现实世界里我所拣选的意义与价值，回到母亲的岗位上。